玉琼立在二楼陽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有什么急事啊?”
那巡捕是班长,他站在王家院中央,冲着朱玉琼说:“一个日本少佐今天早上两点在舟山路受到偷袭,现在脑震荡躺在医院,他的摩托车被偷袭者骑跑了……有人检举,说摩托车被开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朱玉琼的笑本就勉强,现在这笑结成了冰碴子,缓了半天才扑簌簌掉到地上,她重新聚合笑脸,扬起嗓子叫管妈:“给客人倒点冷饮,搬两把椅子到院子里,让他们在树荫里坐着喝。”
桑霞慢慢地往楼里走来,这样可以给自己多赢得一点思考时间和周旋空间。她以一个极小的动作伸出手腕,看了一眼表:九点三十分。今天她要和贺晓辉到码头提货,看眼下这情形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去了。
热闹嘈杂的公和祥码头,船只进港出港,汽笛声此起彼伏。一队队搬运工,工蚁一般扛着跟他们身材体重不成比例的箱子或包皮裹在陽光下移动,他们将一个个藤编箩筐搬下一艘货轮,身后的货轮上挂着“吉隆坡——上海”的牌子。贺晓辉穿着纺绸长衫、戴着细蒲草编织的礼帽,漫步在码头栈桥的那一边,像一个提货的商家,不过心里却是焦虑的,怀表指针指向九点四十五分,桑霞依然没到。
桑霞被困在王家,当然是不能到码头了。她小声吩咐管妈,要管妈到屋顶假装晒衣服,从楼顶监视后院围墙外的动静。管妈到了二楼,果然看到几个持长槍的身影站立在围墙外。她火急火燎从房顶的梯子上爬下来,告诉了桑霞,桑霞听罢,走到厨房拿起一把铁锨,递给厨子老罗,说:“到后院去,不准任何人从墙头爬进来!”
老罗脸吓得白了:“他……他们都是有槍的!”
“他们不敢随便开槍,法国巡捕房的巡捕没有那么不讲道理!假如他们要进来,请他们一律从正门进!”桑霞说着推了老罗一把,老罗慌里慌张地走到门口,又胆怯地站住了。
桑霞严厉地看着老罗:“王太太一直把你们当家里人,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什么时候苛责过你?连你的子女,她都接到上海来念书、做工,现在太太家里有难,你们不帮她,于心何忍?现在是太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时刻了!”
老罗握着铁锨,定了一下神,一咬牙冲了出去。
朱玉琼从陽台走进客厅,两腿几乎支持不住了。此刻弱小的她急需三伯伯赶回来救援,但是三伯伯却根本没听她说话直接说脱不开身。朱玉琼哭腔都出来了:“我的阿沐要是有一点儿好歹,你就不要进我的门了!”三伯伯吃了一惊,看来家里出大事了。
和三伯伯通完电话,朱玉琼从楼里款款走出来,她又换了一副面孔,和刚才屋子里哭泣的小女人简直判若两人:一件黑色香云纱旗袍衬着她白皙的肤色,一手夹着长长的烟嘴,未语先笑,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不知国仇家恨的女人。
站在树荫下的巡捕班长和便衣马上都站起来,神色和姿态马上客气许多:“打搅您了……”
“是够打搅的!不然我一早上都是做大牌的手气!”说完这话,朱玉琼却哈哈一笑,拿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打开盖子,递给班长,“来来来,抽支烟!”
巡捕班长拿出一支烟,朱玉琼又把烟盒递给便衣:“我问了家里的下人,他们说,今早两点多的时候是听见摩托车的声音了。起初以为是给我们家送电报的,我家在国外的亲戚多,常常拍电报来,现在邮路不可靠嘛,烽火连天的,家书抵万金啊!后来他们听见摩托车擦着院墙过去了,也没有等来电报!”
便衣和巡捕班长交 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王沐天跑进后院的油毛毡棚子,一直紧盯着他的摩托车。桑霞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阿沐,你要干什么?”
“把摩托车从后门推出去,不发动引擎,不会有声响的。”说着,王沐天便撩开盖在摩托车上的烂芦席。
桑霞一把摁住王沐天的手:“你还没有闹够?”
王沐天不服气地说:“放开我!总不能在这里等他们进来搜查!搜出车来,我妈就会被扯到这事情里去……我不要连累我妈!”
桑霞的手抓得更紧了,“你现在知道连累了?你早点想到她没有?”
“只要冲出这扇门,我就能逃脱!今天凌晨我就这么逃脱的!”
桑霞冷冷地说:“你以为巡捕房就来了两个人?我已经让管妈上房顶看过了,巡捕房至少派了一打儿巡捕出来!他们停在马路对面的车我看见了,能载十二个人的车!现在这座房子肯定已经被包皮围得严严实实,就等着你冲出去呢!”
王沐天还想申辩,桑霞却猛然捂住他的嘴。她听到了墙头外的动静,从棚子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穿着肮脏围裙的厨子老罗手持着一把铁锨急匆匆从前院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