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开神话传说,自家花盆里能挖出金子的这种故事,大约也只能发生在王家。王沐天父亲死了一年,赶上当下时候不好,显赫的王家如今日薄西山,朱玉琼一个寡妇 ,带着王沐天和王多颖一双儿女前后搬了两次家,藏钱的地方也算想绝了,最后一拍脑袋,索性把手头家当统统兑了金条埋在花盆土里,号称以土生金。朱玉琼自觉滴水不漏,连儿女也没告诉,王沐天却一早就知道了这处宝地。
可知道归知道,他自己从没动过金条的心思,在他眼里,母亲藏金的谨小慎微已属俗不可耐,他有着截然不同的追求,同母亲,同姐姐,同这死气沉沉的大房子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一次,要不是小四眼说抗日活动的经费不足……王沐天轻轻转动着小刀,刀尖碰在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体上,停了。
隔着落地玻璃窗,王沐天机敏地看了一眼母亲和三个女眷,飞快掘出一块包皮着破布的硬物。他把它塞进裤子口袋,又把两手上的泥土在裤腿上胡 乱一蹭,这才起身,端出一副悠闲身段来打算溜出客厅。
朱玉琼吃了一碰,心情正好,在满桌翻飞的兰花指之间终于瞥见了王沐天。“阿沐,叫过人了吗?”
王沐天乖而敷衍地喊人问好。娘娘(注:长江 三角洲部分地区的方言,为“姑妈”的意思,有时也指婶婶、邻家阿姨之类的女性长辈)、阿姨们便打起哈哈:“好,好,好!你姆妈最好,赢了一晚上了!”
沐天急着要走,母亲叫住他:“刚才你在陽台上抽烟啊?”
王沐天听到陽台两字吓出一身冷汗,听完笑了,讨好地挨在朱玉琼身后揉肩捶背:“没有……姆妈,给我点钱,我买碗鸡鸭血汤,饿了。”
朱玉琼抬眼瞟了儿子一眼,慢吞吞地掏出小荷包皮,故意把里头的充实内容亮在另外三人的眼皮底下,“阿沐最喜欢你们来了,当着你们,他好敲我竹杠!”她溺爱地轻轻打了一下儿子的手:“是吧?”
王沐天把钞票往手里一划拉,扭头跑了出去。他习惯了母亲的这种炫耀,亦痛恨母亲的这种炫耀,这让他一秒钟也没办法面带笑容地忍耐。
看着王沐天跑出去,朱玉琼的牌友沈太太半真半假地称羡:“要有这么个儿子,我会比你更宠 !”
“宠 他为什么呀?”朱玉琼撇嘴,“他从小到大病恹恹的。看他现在活络,说犯病就犯病,犯起来吓死人!”
“哟,什么病啊?”
朱玉琼装着没听见,起身向客厅外走去,扬着声音喊人倒茶,便有知根知底的牌友在沈太太耳边告诉:“羊癫疯!看着是个美少年,假长了这么好个坯子……”
王多颖的卧室里传出流畅的钢琴声,王沐天避着管妈来到紧闭房门的寝室门口,再次变戏法一样从裤子里拉出那条裙子,匆匆脱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丝头巾。王沐天蹑手蹑脚推开门,钢琴声如同流水一样自门缝里倾泻出来,他把那一大团 皱得如烂咸菜的裙裾和头巾往门里一扔,自己回身下了楼。
王家洋房的楼下,参与夜间“战役”的几个战友都还等在那里。王沐天从楼梯口出现,他扬起手里裹着破布包皮的金条,严肃而得意地说:“经费来了。”
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王沐天顿时被围住,小郑兴奋地推着眼镜:“好样的!明天可以多买点写标语的纸!这个钟点儿哪一家当铺开门?”
王沐天拿出慷慨的姿态:“有钱了,我们开会可以到法国公墓去野餐,边吃边开会。”
提议立刻被热烈响应,王沐天享受着自己被信任、被追捧的这个片刻。
楼上的钢琴声戛然而止,窗户打开,王多颖探出身来:“阿沐,你们又在搞什么鬼?”
男孩们扭头看着这个瓷器般轻盈雪白的女孩。
十八岁的王多颖跟弟弟一样有着一头丝绸一样天然卷曲的秀发,她的发色接近柔润的松木,小洋人一样微微发黄,更衬得下颌尖尖双眼大大,两腮肌肤晶莹得仿佛杏仁豆腐,碰上一指头就要颤颤地破了似的。五街四巷里王家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但是在十六七岁少年们的审美眼光中,这等女孩子便过于精致,过于脆弱,在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时期,像她这样的小布尔乔亚年轻人,从来都是他们的歧视对象。
为了彰显自己的立场,王沐天用冷漠的面孔对着姐姐:“喊什么,没干什么。”
“那你偷我的裙子做什么?你看看弄成什么样子了。”王多颖扬起手里的丝绸裙子,在她的怒声中,男孩们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