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们这回跟大勇相当认真起来。他们在荒芜的一堆堆案子里考古一般深掘细挖,发现大勇并不是大勇,而是若干个没了复出,出而复没的人。一个人必须变成若干人才够作下这一大串案子,才欠得起这么多血债。
确定了:这个大勇实质上是一连串的恶棍:赌马舞弊,倒卖人口,杀人害命。
大勇听着这些判决,心里一阵纳闷:不止这么点吧?扶桑在大勇被宣判绞刑的那天下午,带了两根好雪茄来看大勇。
见他头发乍出毛刺,辫子也不直了,扶桑从小包皮袱里拿出他的那把大牛角梳。
大勇笑一下,转过身,让扶桑隔着监栏把头发拽到外面去梳。他发现扶桑动作吃力,便单腿跪下来。过一会,双腿跪稳,屁股坐落在脚后跟上。
扶桑看看两步外的看守,掏出自己的丝巾塞给大勇。她知道大勇会蘸了口水用手指头去抹额角的血迹。她知道大勇不欢喜任何人皮开肉绽或蓬头垢面,现在他自己皮开内绽,蓬头垢面。
大勇背对她跪着,淡淡地说着一些懊悔。他是该宰了扶桑的,免得他去了他那边还为她担忧。
扶桑满心感激,不吱声地把梳子一下一下地伸进牢里,在他头皮的痒处多刮几下,在他有伤的地方轻打一个弯。
他忽然想起:扶桑对他的痒和痛记得那么准,却记不住任何一个嫖客的名字。他又进一步想到,扶桑是存心不要记住任何人名字的。这样她对任何一个人笑起来,那人才感到一份格外的体己,一分仅为他而生的温 柔。他想得不再敢想下去:扶桑原来是每个人的老婆。
他猛然回头,发现自己跪着,扶桑站着。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半点憔悴也没有。那么大的事,你这副安泰是怎么来的?
我越来越发现我不了解你。无法了解你。根据这么多记载我一开始推断出你的简单、蒙昧,后来我怀疑你有些无伤大雅的低智从而不知掩饰你对肉体欢乐的兴趣。不久我又****了所有设想与猜测,我认为你对忠贞的看待更慎重,你的感情藏得极深,它仅仅是为那个白种男孩藏着的。而你现在的安泰,以及你将对克里斯和大勇做的,使我再次陷入了对你深沉的困惑。你的笑让我怀疑我从始至终对你的无知。
难道这一百六十本书都不足作为依据来认识一个你吗?
难道一百多年了,你还像写书人当时认识的你:“这位美貌的妓女谜一样出现在这个码头,谜一样成了许多事物的核心,又谜一样消失了。”
你该知道我是不能有谜的。即便我把你看成谜我也必须对谜底有大致的把握。而你现在的眼神和微笑让我心里半点底也没有。你看着我的苦恼,淡淡地晃着你的绸扇。对了,你一直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看着所有苦恼的人、拼杀的人,带点吃惊,带点怜惜地笑。你笑的样子似乎他们是谜。
你笑,是种放弃:这世界就这么无缘无故啊,爱也好,恨也好。
我甚至怀疑你早就觉察到大勇是谁。当你从大勇手里接过这个银手镯时,你其实是明白它的那一半在哪里。这是乡下人手打的粗东西,一双龙头和一双虎头都只有打首饰那老银匠认得出。你是在两岁时开始戴这手镯的,是戴虎的那只。后来你长大了,再也戴不上它,叫银匠改了几次还戴不上,就随身藏着。这东西倒一直没丢,似乎它自己不肯丢。
大勇给你的那只大些,是龙的那只。他交 托给你时眼紧盯你的脸,语气倒轻得很。他让你拿去换几碗鱼生粥去。这是他最后一件首饰。
你知道他在试探你。
他常常往深远打昕你。你始终没让他打听得太深远。你和大勇真实的关系清楚了。
那么你和克里斯呢?
你走到学校门口时,听见学园里有稀稀落落的军鼓声。探头去看,见女学生们站成个圈,克里斯站在中央。共有三十来个女学生,最小的只有十一二岁,她们身上背着一面旧军鼓,个个都腆着肚子。克里斯喊着操令,女孩打着打着就嘻嘻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滚到地上。
克里斯起初还严肃地绷着脸,很快也不行了,跟她们傻笑,边笑还边追打那些拿鼓槌敲他的头的女孩。
你也跟着笑了。笑得很长者的。
克里斯被几个女孩抬起来,满脸通红地又笑又斥责,不时挣扎出来,又朝她们反攻回去。所有人都闹得一身尘土,满脸汗。
你目光始终不离这个重新又做了孩子的克里斯。这个从男女最初级的触碰中也能得到如此欢乐的克里斯。
天快黑的时候,克里斯拾起地上的衣服,一面对女孩们布置着什么。女孩中的谁指出他背后有灰尘,他调过背让她帮着拍打。
这时他们全朝你走来。你赶紧调过脸,因为你又看见克里斯那视若无睹的目光。你把脸朝着那堵墙,一个点煤气灯的人举着长杆子往你上方伸去。你知道克里斯会再次踏过你。
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近了。你从一大群脚步里分辨出克里斯的。他从小就踏着这种骑马人懒洋洋的阔步。他其实比别人和他自己认识的要傲慢得多。你和我都看透这点,不然我们这个会心一笑从哪儿来?
你听见他的阔步到达你近旁,变窄了,细了,变得拖拖拉拉。然后是个极短的停顿,或许没有停顿,是你和他的心都错跳一下。果不出我所料,他走过了你。
你感到一丝心痛。或许没有,我不大猜得透你现在的心思。我连你到这学校门口来的初衷也没弄清。你是要和他开始还是要和他告终我不知道。你似乎是来告诉他你和大勇的关系,以及你将为这关系做什么?然而他省了你费口舌了。
你看着自己的脚尖,第一次想有双大脚,追随在那些女孩后面……
也许你没这想法。我这种人每一分钟都得分析、编排人的想法,成了恶习 。你没有想法,心里空得干干净净。那懒洋洋的骑马人步伐突然一个转变,一百八十度,向你走来。
你听见他的喘息,接着是呼唤。你还在想要不要扭头时,他已到了你跟前。你和他之间一点距离也没了。他的喘气触在你太陽穴上,你眼睛的余光看见他的胸脯从内部被推向你,再推向你。你转过脸。
他在同时找到了你的手。你看看被他紧扭的手。
女学生们已意识到什么发生,停下来,半拧着身体、脖子、脸。她们都有了这副侧目而视的样子。
克里斯却把你手放开,更强调地,他再次把它握住。强调的不再是握手本身,而是握手的象征。
女学生们的灰布制服 式裙衫全僵硬了,冻结一般。她们忘了,不管怎样也不可以这样无忌惮的表现惊愕或嫌恶。她们忘了,这其实是瞪着她们自己,她们中的多数都在两年前或三年前喊过:中国妞好啊,先生你进来看看吧。
你却没注意她们。你只觉得克里斯的手渐渐变冷,并打着颤。
他拉着你,带种狠狠的姿态走向她们。他的狠是挑衅,拿你。那狠也是牺牲,拿他自己。那以身殉道般的狠,使他的手冷得像冰河下挖出的湿泥。他这狠使女孩们放弃了侧目而视,渐渐摆出一点容纳你的姿态。
克里斯却没带你走到她们中去。他慢下来,转头看看你,脸在暮色中纸一样白。他已长成了个英俊、冷傲的男子汉,我和你都得承认这点。
烟厂和鞋厂的门里走出下工的男人,每人都疲惫地拖着灰溜溜的辫子。但当他们看见手拉手走着你和克里斯时,眼睛都蓦地大了一倍。惊愕使他们顿时精神饱满。
克里斯把你拉得更紧,几乎拥进怀里。他蔑视这一大片惊愕、年轻惨白的脸上出现了就义者的高贵。他对自己翻来覆去重复的几句话毫无意识;从他拉起你手的一刻他就开始喃喃:扶桑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要带你到蒙大拿去,那里容忍白种人和有色人种的婚姻……
他的神色和这反复的吟诵都让我想起献身者的悲壮和崇高。风将他浓密的浅黄头发吹向脑后,他宽大的额头挺现出来。仿佛与你扶桑的结合不是爱情、幸福那类肤浅的事,而是伟大的牺牲。抑或爱情到了这一步就没多少人性了,就成了种教条,理想,只能通过牺牲去实现。他拿你来成全他对于爱情理想的牺牲。他还想让他的民族和你的民族都看看,他的自我牺牲将成为一座桥,跨于种族的鸿沟之上。也是通过你,他牺牲自己而赎他民族对你犯下的罪恶;那次暴乱中的轮奸够他用一生,不,三生来偿还。这爱情已不再是你和他的私情,他把它公布了,向着这些狭隘的、充满偏见的白面孔和黄面孔。
克里斯就这样拉着你的手,在女学生们的不解与痛苦中,在烟厂工人的惊愕中——那样的惊愕好比看着一只狗在向一只猫求偶——示威般走着,忘了他仅仅是因为爱情而走向你。他抵赖掉他对你有着最通俗最质朴的感情,它必须建立在女性和母亲丰富的混合上。
可能我又判断错了,克里斯这一刻根本没去想什么牺牲和赎罪。我对于白种人行为的推理常常按中国人的逻辑。好的时候就是笑话,坏的时候就是冲突。可能克里斯没想那么严重,只想着他将和你有个很好的夜晚,中间不再有个大勇。大勇要在明天上午十点上绞刑架,各报纸都登出消息。
这个夜晚果真很好。你很少说话,他也沉默的时间多。你们越来越发现在两种语言之间不说话是最好的沟通。这样无声的沟通是没有误会的,精确到极点。
你和他进了一个小饭铺,跑堂的和你熟,不等你吩咐就端来炒田螺,一看就知道它们尸骨未寒,大概盛进盘子前还活着。克里斯的顽皮样又出来了,他用筷子去夹滑润的田螺,一次也夹不到嘴里,一根筷子又慢慢长于另一根,他边夹边用左手食指将长出去的筷子杵回去。你夹起一颗田螺,吮去上面的汁,用筷子尖捅捅它被剪断的螺尾,用嘴去吸螺盖。克里斯的下巴枕在桌沿上,着迷地看你的嘴唇和舌头是如此有感觉的器官。他的手在桌下伸向你,找到了你的膝盖。
这个夜晚果然很好,好得有了某种暗示。他竞躺在你怀里睡着了。天亮你为难地看着他,那么多吻也不能哄他放了你。他睡得很沉,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你终于脱身,正想从床 边站起,又伏身回去,把自己的发梢从他手里一点一点抽出来。他抓握得那么紧,你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回身看见梳妆台上有把剪子,便剪断了头发,把那一截永远留在他手里。
是的,我用永远这词。我已经看出你这是在往哪里去。马车在把你带向刑场。路很长,你可以充充裕裕地梳头,扑粉,化一个最隆重的妆。你雇来的阿婆一声不响地纠正你——她做过新娘。喜糖就在那大包皮袱里。
你套上厚缎子礼服,上面绣了十斤重的彩线。你看去繁华极了。我直想偷着去抚抚如此辉煌的服饰,像我常有这邪念去摸卢浮宫的展品。
马车夫喝停马车,你听见呜呜的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