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那个下午,克里斯看见了扶桑。她将背对着学校的门,两手交 握在身前,那样站着。风吹摆起她的黑长裙,两根耳坠风铃一样的晃。
克里斯没有停下。或许他停了短暂的一会,不是走过了她。后来的几次,他也许连那短暂的停顿也取消了,直接走过她。
大概是第七次之后,扶桑不再来了。克里斯却在那堵墙跟前停留了许久。
他一遍又一遍的决定,他不能再去见她。他一遍又一遍地想,正因为那里长裙下的那只若有若无的脚引起他对她的思念瘾一般发作,正因为他知道除了她没有任何女性在他身心内引出这瘾,正因为她温 柔婀娜的背影上写满等待,他不能再回去。
自新后的他应该有意志抵制这瘾。
怎么再回去呢?回去就是重犯那桩过失。不同的是,过失已变成罪恶,因为他已不能再退避到孩童的形骸中去。他的孩童的躯壳彻底粉碎在两年前黑暗的马车上。那是一辆没有马的马车,因此它可能被拽向无数种路途。除了把她赎出来。和她结婚。
克里斯绝不会去和一个黄面孔妓女结婚的。他十五岁时有过那样的心血来潮,他毕竟不再十五岁。有了扶桑,他怎么还可能对那些纯洁的、瘦骨嶙峋的、离苦难和罪恶远如天壤的小姑娘们多看一眼呢?她们一眼就看透,看透一个就看透了一百个。对她们可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一板脸说:嫁给我。她们的脸在教堂和在床 上是一样的。她们的存在意义,就是供人去把她们娶回家。供克里斯这样对婚姻充满敬意却毫无热情的人去娶。克里斯想象不出他会过和他父亲、叔父不同的婚姻生活。
以后扶桑会知道那些真心爱护过她和其他黄面孔女子的人,其中有个很掏心血的年轻教师,他叫克里斯。
扶桑或许最终领悟到:克里斯做这些是为了一份表白,或为了一份忏悔。
这天他在天茱茶馆等爱米,扶桑走了进来。什么都来不及了。老远就闻到她头上的月桂香气,衣衫上的浆的香气,以及她肉体的那种不可言喻的气味。裙子沉甸甸坠在地上,她整个人从来就这样厚重、盈满。
她却没有走到他的桌来。对他笑一笑,走向边远的一张桌。
不一会,克里斯听见清脆的碎裂声,那是扶桑在嗑瓜子。
他不由地转向她,看着。她唇齿的动作和声响使那种细碎的表达出现了。原来她不是只用一种方式嗑瓜子,竞有无数种!一会将瓜子整个填进嘴里,由舌头和牙齿去摸索,一会她只将瓜子拿指尖捏着,用门齿轻轻去咬,这样咬的时候,她的下巴勾进胸口,眼睛变得深起来。她宽绰的衫袖随她的手摆动,浅红底色在袖口镶的黑缎边上,又用许多种不同彩调的红色绣一圈花。那么多绣上去的花使她的侧影显得极其富丽。
和爱米的谈话没有一个字进入他的意识。他干脆不插嘴,听爱米用几乎是纯正的英语谈天谈地。爱米咯咯笑时,他知道此时是该笑的,便也咯咯地笑。
他很快注意到扶桑和他一样,一点都没来注意爱米在说什么,神不知跑哪里去了。
或许扶桑的神与克里斯跑到了一处。跑到最早的那些日子里。那时克里斯十二岁。扶桑把着他的幼稚十足的手去拿筷子。直到十四岁,扶桑还总是笑眯眯看他舞弄筷子:一根筷子吃着吃着就长出去了,他必须不断停下来,将它们重新比齐。
抑或他和她一块跑神跑到那次,她终于适应把一圈一圈裹脚布拆开,拆给他看,让她的脚像剥竹笋那样越剥越细的柔嫩,仿佛再剥下去会消失。他将手捏到那赤裸的脚上时,发出惊恐而满足的呻吟。
然后怎样?然后他试着去解她衣服上的盘根错节的纽扣,它是用丝带编结的,他怎样也解不开,便用牙去咬。她躲也不躲,认真看着他终于把第一颗纽扣解开。他精疲力尽地看着下一颗纽扣,她用眼睛鼓励他。他忽然意识到那些纽扣盘根错节的诱惑逐渐地在他身心内盘根错节,他一直像寻根解谜那样探寻她的肉体和灵魂。
他的那么长一段成长和青春消耗在她那里,被那曲折的诱惑领着,把一份雄性的简单实现变得那样崎岖,那样丰饶和充满意外。通过她,他不仅走向女性,他还走向东方和远古,走向天真的一种原始。
克里斯怎么可能拿爱米来替代扶桑呢?这个十五岁的少女从小被带出唐人区,被从扶桑那样的苦难中截获出来,从扶桑那个污七八糟的生存背景中摘取出来,她当然没有扶桑的丰富。
并且,谁又能替代扶桑?这样简简单单坐着,嗑她的瓜子喝她的茶,那种丰富而不可名状的蕴藏就在那里了。克里斯原以为他可以逃脱这份魅惑。
扶桑见克里斯在门口朝她回头时,笑笑。诚意十足,一如以往。她像是从没感觉到他离去了那么久。
第二天他们在同一时间来到茶馆。克里斯稍晚一步。
伙计很有眉目地凑上来说:先生想要个好时光,我们后面的烟室是空的。
克里斯马上明白了,脸红起来。伙计又说:就留点小费给我就行。没等克里斯回复他颠着屁股到了扶桑跟前,把意思说了。
扶桑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看着克里斯。她的脸和他一样红,两眼闪着偷情 的甜蜜。
烟室里有三张竹躺椅,都有些瘸跛。不像生意好的烟馆有漆黑的四壁,这里微黄的墙说明的确没什么人来。一切都很荒芜,尽管伙计草草拿鸡毛掸掸过。这时灰尘正扬在空中,在窗外进来的光线里晶莹地飞舞,全有生命了一般。
克里斯喝了酒似的知觉有些膨胀。这份胀满他内心和肉体的知觉挤没了他思维。这是个供人过瘾的地方,在瘾被满足前这屋的破陋肮脏是不被看见的。
他和她一句话也没有。
他得表现他与曾经的克里斯的区别。他现在是个称职的嫖客,坚定沉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过程。也没有话,话是要思想的。真正的嫖客不能有思想。真正的嫖客不提爱和思念,不去讲那些反正也讲不清的感觉。
她轻掂起裙子,两面扭头往躺椅上看看,想寻个稍平稳安全的地方坐下去。她看他在看自己,便踏实地全身往下沉去。
竹躺椅啊呀一叫。
真正的嫖客在这啊呀一声里崩溃了。克里斯在走向扶桑的几步中认识到,带一点美妙的绝望,他对这个美丽的东方妓女永远不可能是个称职的嫖客。
扶桑正拆除头发上的一串鲜兰花,见他近来,身体略让向一边,对他示意:坐到这里吧。
他看她摘下手镯、项圈。十二岁时他就这样看她。点点滴滴在她身上都那么不可思议。
他拉住她的手,意思叫她别摘了,他受不住突然袭来的那么多回忆。
扶桑说:我怕把你身上划伤。
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口气的简单和诚恳。那母性的底蕴露了出来。他忽然烦恼自己的长大,已长成这样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男子汉。他情愿小回去,比十二岁更小,小到她能揣在她怀中,小得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去吮唆她的乳頭。
扶桑短短的、多肉的手伸过来,伸到他耳垂上捻弄。她的发髻没拆散,面容出奇的整洁。
他想告诉她什么。他是为她挨了父亲的罚而离开她的。但他从没有忘记她。他去了伦敦的妓馆,他眼睛睁开闭上都是她。他频繁的自娱中,他牙缝里咬着她的名字。他病了,她使他再也不能找到一个和女孩正当恋爱正当接触的心境。但他什么也没说。
她也想告诉他许多话。她在那顶丹凤朝陽的红盖头下等了他整整一年。她从那下面看到每双陌生的手伸过来时,她就想那双她熟悉的手在做什么?她什么都不想说。克里斯紧捺住她的手。他必须讲清什么是他躲开的真正原因。什么使他自新和偿还。他必须告诉她,那个无月色多雾的夜晚,他借助那群肥大多毛的男人们对她做了什么。他却怎样也吐不出这个秘密。
扶桑眼里有那种询问:你为什么不像所有嫖客那样待我呢?
一连七八天,克里斯忙碌于良心欠债和鞭打良心。世界在他眼前因此充满痛苦的诗意。每天傍晚,他和扶桑在茶馆后面这间烟室里相会。她给,他就拿走。她惯使他,他就随她去惯使。他也随她的心愿让自己尽量做一个正常的嫖客,似乎不把最后一丝力气花在她身上便蚀了本。事后他一次次惊呆:你居然又一次蒙混过关地享用了她!直到这天,他太忘情而弄散了她的发髻。
一颗铜纽扣从头发里滚出来。克里斯悬崖勒马那样停住。扶桑缓缓偏脸,见他伸手去追那颗仍在地上继续滚的纽扣。
不等它定住他已看出它从来。那件深蓝外套却已被他扔进大西洋了。就像伦敦人把凶器、赃物秘密沉入泰晤士污黑的漩涡。
扶桑的眼睛跟随他的手,以及手上的纽扣那锃亮的金色,一同回到面前,以及面前人赃俱在的现实。
原来她知道他的秘密,并一直保存这秘密。克里斯判断不出那秘密的起源,谁制造和主宰它。
他不知这个女人是什么。她有圣母一般的宽容?还是她编织了天罗地网,让他连人带心一块栽进来,永生永世逃不出去?
克里斯两年里自言自语过那么多忏悔、赔罪,这时一个字也没了。他怎么会想到事情有这一个鬼怪、叵测的“下一步”?她把她的厚谊变成宽容,她把宽容织成一张网。蓦然间,他已逃不出,成了终生的良心的俘虏。甚至她把他吐实情的机会也歼灭在这张包皮容一切的宽容之网里。是是非非一网打尽。
似乎是一个孩子上了一个年轻顽皮的母亲一记温 柔的当。
又似乎是一个母亲哄骗一个孩子;把一场重罚延期,缓延到什么时候她不告诉他,让那或许永远不实行的惩罚永远悬在他的生命上,永远笼罩着他的良心。
克里斯的泪水急雨似的直落。他不再顾得上体面,索性呜呜地敞开来痛哭。
扶桑噙着泪,却不让它们落。她仅仅是为他的哭泣做伴。一个母亲见一个孩子哭得如此之痛是不可能不动容的。
她将他的头搂进怀里。一会,她搂着他跪了下来,多次想给他擦眼泪都被他犟开。
他偶然从泪水中看见她跪着的形态。那样的曲扭形成的线条,竟会美丽。
她跪着,再次宽容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