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是近年来活跃在世界文坛上的一位华裔作家,在华人文学中有着很大的影响。有人将她称为“当今华文创作最细腻敏锐的小说家”。她的近作中篇小说《金陵十三钗》讲述的是抗日战争时候的一个凄美故事。
一、标题的双重象征
标题《金陵十三钗》具有中西文化双重象征意味。稍微熟悉中国文学的作者都知道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的《红楼梦》中有着“金陵十二钗”,这部小说也可以说是描述了十二个妙龄女子的悲惨故事。“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林黛玉寄人篱下,过早地香消玉殒;妙玉虽遁入空门,却也落了个不好的结局……十二个女子个个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标题“金陵十三钗”从中国文化的角度出发象征着《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暗示着主人公既像林黛玉、史湘云、妙玉等十二个女子那样年轻,美丽,又有着她们的悲惨命运。小说中赵玉墨“不是那种艳丽佳人,但十分耐看”,“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可她与红菱等女子都有着不幸的命运。生活或家庭的不幸让她们坠入红尘成为金陵名妓,饱受生活的艰辛。她们的命运甚至比《红楼梦》中的“十二钗”更为不幸,至少薛宝钗她们曾经有过幸福的童年,而小说中的女子豆蔻在几岁时就尝到生活的艰辛,小小年纪就沦为妓女,十五岁时就惨遭日本兵蹂躏,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部辛酸史。光从小说的题目来看就能看出小说和《红楼梦》一样描述的是妙龄女子凄凉的故事。
其次,从西方文化的角度来看,标题“十三钗”又包皮含另一个隐喻。基督教文化有着其独特的象征符号体系,用以表达信仰观念和价值标准,这些象征符号与基督教的信仰传统及文化成因密切相关,形成了约定俗成、含义明确的固定模式。通过语言和图像的表述,它们逐渐沉淀为基督教的外在标志。如原罪,十字架,蛇等等,其中“十三”是基督教中一个重要的象征。耶稣基督和他的十二个弟子共十三个人共进最后的晚餐,由于犹大出卖,过后耶稣就被带走钉上了十字架,以自己在十字架上流血献身把人类从罪恶中解救出来。“十三”成了圣经典故中一个重要的数字,意味着不吉利,在西方人们对十三都怀有一种恐惧情绪。在小说的标题中的十三也隐含了不祥的含义。耶稣为了解救人类,牺牲了自己,把他自己送上了十字架。小说中赵玉墨和她的姐妹一共十三人,为了拯救别人挺身而出,把自己送上祭台。
二、爱与救赎的主题
圣经讲的是爱与救赎的主题。圣经自始至终都鲜明地贯彻着仁爱、宽恕和博爱的基督精神。基督教是爱的宗教,圣经中关于爱的箴言和训诫比比皆是。基督教认为爱是上帝的本质,上帝对人的爱具有自发性和无动机性,就像太陽没有外部原因也会光芒四射一样。不同的作家尤其是西方作家或多或少地在作品中反映这一主题,如莎士比亚、福克纳。在这部小说中虽然讲的是战争时代的故事,但整个故事中都贯穿着爱与救赎这一圣经主题。英格曼神父的爱,受伤士兵的牺牲精神,豆蔻与王浦生的爱,赵玉墨对书娟父亲“双料博士”的爱……在小说的一开始主教英格曼神父为了解救一帮妓女冒险收留她们,并为她们提供食宿,这是圣经中爱的精神的体现。神父又本着上帝爱的精神冒险收留受伤的战士。后来面对日本人的搜捕,戴教官和李全有他们为了不牵连教会和女学生以及赵玉墨她们,放弃反抗,束手就擒。在战争的洗礼下,在神父爱的感召下,在女学生们的圣歌的感化下,妓女们的灵魂受到了感化,赵玉墨她们也受到感染挺身而出牺牲了自己拯救了别人。在开始的时候,她们放任自己,放浪形骸,经过一场场洗礼,她们的灵魂受到震撼,主动要求代替女学生去唱诗,虽然她们知道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最后赴日本兵营时“真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十三个白衣黑裙的少女排成两排,被网在光柱里”宛若天使一样。戴教官、赵玉墨她们就像是堕落在凡间的天使,在爱的感化下,在战争的洗礼下完成了自己的救赎。他们像基督一样“牺牲了自己换来的乃是许多人的得救”。
书娟在认出使自己父母不和的第三者——赵玉墨时,对她恨之入骨。认为将自己单独留在南京也是赵玉墨的错,几欲报复,经常用讥讽的眼光去看赵玉墨,甚至带着烧热的火钳要去烫赵玉墨的脸,“想着那烧焦的皮肉冒起青烟,发出‘嗞嗞’声响,心里升起魔鬼般的快感”,可后来经过战火的洗礼,受到赵玉墨她们牺牲精神的感化,她内心深处深受触动,做了她“一生中最诚实、最长久的一次忏悔,也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忏悔”,实现了自己灵魂的救赎。
三、圣诞精神
小说反映了一种“圣诞精神”。圣诞精神是基督精神的要旨。耶稣诞生在十二月二十五日,为了纪念他的诞生人们把十二月二十五日作为圣诞节,而前一天晚上则是平安夜。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都满怀感激,互赠礼物以示庆祝,整个世界一片和平祥和,充满仁爱。仁爱者具有类似耶稣基督的天生仁爱之心,从而拯救了无辜者并成功地化解阶级对立。《马太福音》中耶稣则从对人类整体的救赎出发提出“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查尔斯·狄更斯在他的小说《双城记》中就反映了这种仁爱的圣诞精神。《金陵十三钗》这篇小说主要故事发生的时间正是圣诞节期间,可遗憾的是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却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小说中赵玉墨身上体现了圣诞仁爱精神。生活的不幸使她沦落为妓,饱受欺凌;战争却让她的生活雪上加霜,提供战争庇护的安全区却嫌她们妓女不干净将之驱之门外。蒙英格曼神父收留,教会学校里的女孩子们对她们这群妓女怒目相向,轻视她们,处处与她们作对;为了麻将与她们争吵,甚至为了喝汤与豆蔻打起来了。自己喜欢的“双料博士”的女儿对她恨之入骨,可面对日本人要请少女们去唱诗的无耻行径,她却表现出了一片仁爱之心,用爱来对待女学生们的恨,自己愿意代替女孩子们去日本军营,以自己的身体和生命换得女孩子们的安全,她这种精神就是圣诞精神的体现。另一个具有圣诞精神的是英格曼神父,故事开始之前他收留了法比·阿多、陈乔治。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自己的安危尚是问题,可面对着衣衫不整的赵玉墨、豆蔻她们,他无法将她们赶出自己的教会学校,不仅收留她们,还为她们这些处处被人轻视的妓女提供食宿。后来他又冒险收留受伤的战士,并设法为其医治。面对南京沦陷,作为一个美国人他要求女学生们记住这一民族最不幸的一天;“为了她们的国家祈祷”,为了“从此进入更深灾难的父老兄弟、母亲和姐妹”祈祷。为了保护受伤的战士,面对日本人的无耻暴行他勇敢地反抗,却被日本人的刺刀刺伤。他的这种精神正是《新约》中博爱精神的体现。
四、U型叙事
小说还有一个圣经元素就是采用U型叙事。诺思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1912—1991)从《士师记》中以色列反复背叛与回归的故事中总结出该故事的叙事结构,认为在整个圣经故事中存在着一个U型叙事结构:“背叛之后落入灾难与奴役,随之是悔悟,然后是通过解救又上升到差不多相当于上一次开始下降的高度。”他认为,在“创世纪”之初,亚当和夏娃偷吃智慧树上的禁果 犯了原罪被逐出伊甸园,这是人类的第一次堕落;在人类的始祖坠入一片荒野之后,这片荒野随之逐渐成为该隐家族建立的异教城市,这是人类的第二次堕落;接着便是诺亚方舟的故事,这时,人类的命运落到了U型叙事结构的底部。随着亚伯拉罕从不达米亚的城市乌尔被叫出,并带领以色列人出发前往西部的应许之地,人类的命运开始第一次回升;之后是以色列人再次穿越海洋和荒野,在摩西和约书亚的带领下重新到达应许之地;第三次兴起始于大卫,接着是所罗门,第四次是巴比伦的犹太囚居之民回去重建神殿。
赵玉墨幼时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读过四书五经,精通琴棋书画,父母也是读书知礼之辈,这时的生活宛若她的天堂。可家境败落后她被父亲抵押给赌头堂叔,堂叔死后,堂婶将她卖到花船上,她堕入红尘沦落为妓;十四岁的她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成为金陵名妓,按照圣经教义她犯了原罪,这是她的堕落的开始。赵玉墨迷恋上“双料博士”,并欺骗他,迷得他认不得家。按照“十诫”,不可奸婬,不可贪恋别人的房屋,财产,妻子,奴仆,牛驴和其他一切所有的东西。她不仅犯了原罪,还引诱了别人的丈夫,破坏了别人的婚姻,这是她的又一次堕落。后来躲避战乱进入教会学校,在教堂中和一群烟花女子喝酒唱歌勾引 戴教官等人,则是继续堕落。她在神父和众人爱的感化下,在战争的洗礼下,灵魂得到净化,照顾伤员,则是她逐渐回升的过程,直到最后她为了挽救别人把自己送上祭台则是她上升的顶点。“我们活着,反正就是祸害,也祸害别人。”这是她们最后的感言。在《圣经》的世界里,人始终介于上帝与撒旦的两极之间, 既不会离弃前者,也无法摆脱后者。在经过一系列的考验过后小说中的人物也一心向善,赵玉墨和戴教官他们牺牲自己来挽救别人,书娟也向神父忏悔自己的过失,他们都实现了自己灵魂的净化。
严歌苓生长在大陆 ,在留学之前就已在大陆 成名,后求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主修英语文学写作,系统地学习 了西方的文学写作技巧,在她的身上有着中西方双重文化的烙印。《金陵十三钗》描写了中国抗日战争时代的事件,可在作品中却隐含着西方文化的因素。通过书娟这一十四岁女孩的眼睛反映了日本侵略中国的暴行,任意屠杀 无辜群众,抢夺财物,蹂躏女性,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善良的人们不畏暴行,用他们的牺牲精神,唱出一首首爱的圣歌。从圣经文学的角度来诠释这部作品则可以给我们一个更深更新的视角。
李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