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你写得出信写不出信我都不管,如果我在想要读你的信时而读不到你的信,我便会怪你。不过你也可以不必管我的怪不怪你。我怪你有我怪你的自由,你写不出信有你写不出信的自由。写信的目的是在自己不在别人,因此我并不要你向我尽写信的“义务”,虽则你如不给信我,我仍然要抱怨你的。而这抱怨,你可一笑置之。
曲子填得很像样,不过第二阕似有一二处不合律,如一天飞絮句,冻禽无声句。
贵同乡徐融藻很客气向我贺年,你如高兴见了他为我谢谢。
我顶讨厌满口英文的洋行小鬼,如果果然能说得漂亮优美,像英国的上流人一样那倒也可以原谅,无奈不过是比洋泾浜稍为高明一点的几句普通话,有时连音都读不准确。我一连听见了几个tree,原来他说的是three。我也不懂为什么取外国名字要取Peter,John一类的字,真要取外国名字,也该取得高雅些,古典式的或异教风的,至少也要拣略为生僻一些,为着好奇的缘故,这才是奴洋而不奴于洋。
我昨夜做梦,做的是你和Sancho Panza(吉诃德先生的著名的从者)投义勇军的故事,你打扮得很漂亮,脂粉涂得很美,穿着一件绿袍子。你有些不大愿意入伍,想写好信请邮务局长盖印证明有病暂时请假,后来我说不要,我也从了军大家一起上前线吧。那个Sancho Panza这蠢小子,原是我的仆人,他在一个有芦席棚的院子内和许多人一起喝茶谈天,忽然有人来说你们这些人中应当推出二十个年富力强的人作为代表而加入义勇军,可怜的Sancho也在二十人之列,他本是个乐天和平的家伙,吓得屁滚尿流。
女人最大的光荣在穿好的衣服,这是指一般而言。
你的生日大概在暮春或初夏之间是不是?我想你应该是属牛的,因为如果你属老虎,那将比我弟弟还要年轻几个月,有些说不过去,照理你应该比我还大些,不过这个我想还是怪我生得太早罢。作诗一首拟鲁迅翁:
我所思兮在之江,
欲往从之身无洋,
低头写信泪汪汪。
爱人赠我一包糖,
何以报之兮瓜子大王,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吊儿郎当!
似乎我曾告诉你过我的诞辰,否则你不会说“忘了”,不过我也忘了我告诉过你的是那一个日子,因为我的诞辰是随便的。闻诸古老传说,我生于亥年丑月戌日午时,以生肖论是猪牛狗马,一个很光荣的集团!据说那个日子是文昌日,因此家里一直就预备让我读书而不学生意。是为宣统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因为我不愿意把自己的生日放在废朝的岁暮,做一个亡清的遗婴,因此就把它改作民国元年二月二日,实际上这二个日子在一九一二年的日历上是同一个日子。不过我并不一定把这一天作为固定的生日,去年我在九月三十过生日,因为我觉得秋天比较好一些,那天天晴,又是星期日,我请吴大姐吃饭,她请我上大光明。之后她生了我气(是我的不好),后来大家虽仍客客气气,并不绝交,不过没有见过面。
今天早上天已亮人已醒的时候,在枕上昏昏然做起梦来,梦见在一节火车里,有一个少年因受家庭压迫而逃出来,忽然跳上好几个持手槍的人来,勒令停车,逼这少年跟他们同回家去。正在这时候,娘姨端进面水来,我并不曾睡着,随随便便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连忙起来,梦便不复做下去,可是很关心那少年不知是否终于屈服。这确实是个梦,并不是幻想,而且火车里的群众,少年的面貌,持槍者的衣服,起身的时候都还记得。
今天《申报》上标题《今日之教育家》的社评做得很好,他说今日学校之行政者不应因循怕事,徒为传达上司命令的机关,应当与学生步调一致,以争国家主权的完整,谈安心读书,此非其时,第一该先有可以安心读书的环境。我说这回的学生运动如果仍然被硬压软骗的方法消灭了去,未免可惜,虽则事实上即使一时消灭了将来仍会起来的,但至少总要获得一些除欺骗以外更实在的结果。
虽然写不出什么来了,总还想写些什么似的,算了。我待你好。
叽里咕噜 十二月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