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曰,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孟子离开齐国了,在路上,就有一个名叫充虞的学生问孟子说:老师,我看你的气色不好,好像心里很烦、很舍不得离开的样子。还记得老师以前教导我们要不怨天、不尤人。但看老师今天这样子,好像又怨天、又尤人似的。这个学生一定很年轻,所以问起话来这么直爽。
孟子被他这么一问,就答道:“彼一时,此一时也。”唉!孩子,你知道我教你们不怨天、不尤人的时候,当时的环境、心情跟现在完全不同,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你说得不错,我心里确实很难过。
孟子接着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句话,已成为历史命运的名言。我在两三年前算历史命运时,更肯定了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预言。自周公以下,五百年有孔子;孔子以后五百年有汉武帝、董仲舒等;又过了五百年,出了梁武帝和达摩;再五百年后,就是宋明理学家王陽明等;之后五百年就是现代,是中国文化自周公以来的第七个五百年。我们已经老了,不行了,年轻的同学们赶紧努力,以后就看你们的啦!
中国历史上五百年出个英雄,我说三百年出个戏子。这不是开玩笑的,我所谓的戏子并不是现在的所谓电影明星,而是指真正唱得好的戏子,唱得神化了的,这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诗人也好、画家也好,都须经过民族历史文化长期的培养。尤其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更非经过几百年的培养不可。历史、文化造就人才有如此的困难!绝不是目前这种速成班、专修班所能造就出来的。所以说五百年出个英雄、三百年出个戏子,可也真不容易啊!
下面这句话值得注意。“其间必有名世者”,在这五百年中间,一定有“名世者”。什么是名世者呢?就是一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一出现,他的声名、威望就震撼全世界。所以清朝的一位历史学家赵翼写了一首讲历史哲学的诗,他说:
李杜诗篇万口传 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领风騷数百年
气魄好大!年轻人要有他的这种气魄才行。你们年轻的一代都喜欢创新,我认为不管哪一方面,要创新都必须有学问基础,没有基础能创个什么新?现代人动不动就出书,新书出_得汗牛充栋,但是这七十年来所出版的书却很难找到一本值得流传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騷数百年”,大丈夫必须有这种把握才下笔,一下笔就须得有流传数百年的价值才行,绝不轻率!现在报章杂志上的文章只有五分钟寿命,如果能有一个月的寿命,已经是了不起的作品了。通常是看完了就丢,所以只有五分钟的寿命。
下面,孟子继续他的话。
“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
自周公开始到孟子的时代,有七百年历史。周朝开国三四百年就已经开始乱了,到了孔子的时候更乱,所以孔子非常忧心。今天下午,有个朋友介绍一位医生来看我,他说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教人为善,而依他行医数十年的经验观察所得,
人心是越来越坏了。医生只能治疗生理上的疾病,却没办法医治人的心理疾病。这是什么道理呢?他的这番话很值得注意。我们自称是有五千年文化的民族,但是我们的教育并未能挽救人心的恶化,人真的是越来越坏了。孔子、孟子处在那么乱的时代,一直希望有“王者兴”,所以孟子说“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盼望着,就快到了吧!孟子不像孔子那样有神通、能前知,所以他把时间估计差了几百年,一直到汉高祖以后,天下才近似太平,民生才安定下来;到汉武帝时,才重新奠定了中国文化的基础。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孟子这句话,牛可吹大了。他感叹说:唉!上天不希望天下太平,假如上天希望天下太平的话,除了我以外,谁还有这个抱负啊!年轻的同学们,包括当年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喜欢这句话——“舍我其谁”,好大的口气!现在我们老了,最好就是你们年轻同学了,可是你们要有准备,要有学问、有修养,到时候才能担当大任。
“吾何为不豫哉”,我是心里很难过,我为什么难过呢?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类太悲惨了,而我却始终还没能施展我的抱负,我怎能不难过呢?谁来救这个世界呢?
好了!孟子的传记到此告一个段落,以后的故事且听下回分解了。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孟子离开齐国,到了“休”这个地方。公孙丑说:老师呀,我有一个问题,在肚子里憋了好久,现在我们回到自己国家了,我想请教老师,您在别人的国家替人做事,退休金、待遇也不拿,这难道是“古之道乎”?这是传统的文化观念吗?应该这样做才对吗?
孟子答说:不是的。在齐国,虽然齐王对我那么好,很客气,但他不是真心的,所以我不能接受他的待遇。吃人家的饭,就得替人家做事。“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当年我在崇这个地方头一次和齐王见面,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他不会走我这条路线,他只要霸权,只想侵略人家,所以我就准备离开了,当然不能接受他的待遇。但是,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他会改变主意,听我的劝导。
“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我已经决定要走的时候,齐国与燕国打起仗来,国与国之间打仗,各方面的事务都比较忙乱,在这个时候提出辞呈,太对不起人。再则,因齐国有军事行动,为了避免间谍的嫌疑,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所以只好留下来。
“久于齐,非我志也”,现在齐国总算安定了,像齐王这样把我冷藏在冰箱里,这样不上不下的,我留在齐国不能对他们有所帮助,这不是我的愿望,所以当然要离开。
孟子最后还是离开了齐国,冋到鲁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