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洗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这一节也是《公孙丑》上篇的结论,也就是孟子述明平生立志学孔子的道理。我曾说过,许多人不管他学佛、学道、学儒,年纪活到一大把了,还没有确立自己的人生观,没有立定将做一个什么样人的志愿。像孔子、孟子,“十五而志于学”,已经开始立志了。人生观是一定要确立的,现在孟子引用古人的志趣,来反衬出他自己的人生观。
他说伯夷当隐士,人品极其清高,他严格地选择老板,连周武王都看不上。他认为不是理想的老板,就不替他做事;不够朋友的人,不和他做朋友;朝廷里有坏人当政的话,他就不到这朝廷中去。像纣王是他的本家,因为是坏人,他就走开了。他也不愿意和坏人说话,如果让他站在坏人当政的朝廷上,或者和恶人说话,他就感到难过万分,好像自己穿了礼服坐在烂泥坑里或煤渣堆上一样,觉得别扭难过。他对是非善恶分得太清楚。但是我们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太清则无福;是非善恶分得太清楚了,就没有福报。是非看清楚之后,必须能包容,如果不厚道,变得愤世嫉俗,这也算是一种毛病。
孟子这里说,基于这种讨厌坏人的心理发展下去,如果和一个普通人站在一起,看见这人帽子戴得不端正,伯夷就偏过头去,理都不理就走开了,好像生怕看上一眼、打个招呼就被玷污了似的。所以诸侯们虽然写了言辞恳切的聘书来聘请他,他都不接受。他之所以不接受,是因为他的人生态度是不屑于去将就别人,所以结果搞到“天子不能臣”,皇帝没有办法找他来做干部;“诸侯不能友”,各国的诸侯想和他做朋友都办不到。他望望然而去之,走了,硬走到首陽山,困在那里吃野生植物蕨薇。这种植物,在登山时如果迷途,暂时用来充饥,保持体力是可以的,长久地吃下去,一定会吃坏肠胃。所以他和叔齐兄弟两人吃出肠胃病而死。他们清高是清高了,可是对当时天下的生民并没有任何贡献。
孟子另外举出一个和伯夷相反的人——柳下惠。大家都知道柳下惠坐怀不乱,是清高的人。可是大家不要以为清高的人都一定是坐怀不乱。万一乱起来,可比糟糕的人还乱,好比清水里放一团泥巴下去,就马上浑浊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究竟是怎么样的风格,看看孟子对他的描述就会知道。
孟子说:柳下惠对于坏的老板,只要答应帮他做事,说干就干,管你老板怎么坏,他无所谓。他也不以官小为卑贱,叫他扫地就扫地,叫他端茶就端茶,也无所谓。叫他当秘书长也可以,明天降为工友,他也好,后天去跑腿,他也没问题,都没有关系。答应了替你做事,他不但尽量发挥自己的长处,凡是有好的人才,他一发现,立刻推荐给你。处处都走正道,按照正当的途径去做,这种人就是外圆而内方的。在外表非常圆融,叫他干什么事都可以,但是对于任何事情,都一定以正大的道理、正当的途径去做。假使被人弃而不用,他也不会怨恨;处在穷困之间,也不觉得自己倒霉可怜,仍然能够自得其乐。这种修养的境界可以说是非常之高。
但是如果一个人内外皆圆就糟糕了。柳下惠对人,处处都圆融;可是在内心有自己的章法,所以也敢和坏人相处或做朋友。他常说:没关系,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脱光了衣服在我的旁边,也没有关系,反正我衣服穿得整齐清洁,因为你是你,我是我,你不可能把我染污得了。所以他能悠然自得地和别人相处,而不失自己的操守。
“援而止之而止”,你要他留下来,他就留下来。“是亦不屑去已”,因为他对那些有所不为、不愿混世同俗的作风有点看不上眼,觉得太拘谨、不洒脱,所以他“不屑去已”。
最后孟子对这两人的结论是:伯夷太狭隘了,有些孤高自赏,像小乘道;柳下惠不恭,处事不够严谨,也不好。太狭隘与不恭都有失中道,所以他走的是孔子的道路一大乘道;换言之,他走的是大舜之道,也是中庸之道。不过孟子没有把他自己所走的道路说出来,只说到“君子不由也”,这些都是他所不愿走的途径,说到这里就突然打住,结束了。
这种文章的结束方法非常之妙,司马迁以及后世的文章、禅宗的教育法都是这样。你问最后结论如何?他叫你参话头,自己去参,自己去下结论。
民国初年“五四运动”的时候,提倡白话文,风行新文艺,于是有了新文艺理论。那时的新文艺理论家们引用了西方文艺的作品和理论,大肆攻讦章回小说、元曲等“大团圆”结局的章法。引申下去,攻讦古文,主张新文艺作品的结局要留下问题,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去求答案。现在我们研究《孟子》到这里,知道文章中的这种章法远在几千年前的孟子时代就已有了。其实,古文里很多大文章,也都是运用这种方法的。后来那些一股脑儿地引用西方文学的理论与作品作为立论根据的,不无“月亮是西方的圆”之嫌,以西方月亮圆而攻讦旧文学,则是不识自家的真面目了,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