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这几句话是重点,要特别注意。这是千古以来儒家谈修养、佛家讲修行最重要的中心。他说,行仁道的人和射箭一样,拉弓射箭的人起码先要把自己的姿势端正好,然后才把箭射出去。可是当一箭发出去以后,不能射中红心的话,对于比你射得好的人,绝对不可以产生怨恨,要自己反省为什么不能胜过别人。自己好胜、好强,并不算错,但是不能因别人胜过自己就怨恨别人,而要反求诸己。做任何学问,也都是如此。孟子一再强调反求诸己,是儒家修养学问的中心,也是佛家修行的要点。一切都反转来,要求自己,反省自己,检讨自己;不是要求别人,更不是要求环境。
这一点,也就是仁术的道理。如果知道四端是善行,是好的,明知道而做不到,那就要在起心动念以及日用平常之间多加检点。修养不够的话,就会有时慈悲,有时不慈悲。譬如有的人看见乞丐动了慈悲心,要拿钱给他,最初拿十块钱出来,想想太多了,于是换成五块钱,在丢给他时,心里已经有了讨厌的味道。也有时候,我们对别人的要求,前面七八次或许都能答应他,但是到第九次感到有点烦了,第十次就根本不理他了。这也要自己好好反省,究竟一开始就不应该轻易许诺呢?还是应该有始有终地持续下去?又如有人自己财力并不十分充裕,但是看到孤儿可怜就想收养他;但是有人则认为不要自讨苦吃,不必直接收养,可以给没有孩子而喜爱孩子的家庭去收养,假手有充足能力的人去做,就更彻底、更妥当了。这是“术”的问题,是方法的问题,这也就是仁术的道理了。
总括上面所说,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开始,到“反求诸己而已矣”为止,等于继续申述对公孙丑所说的仁政王道。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孟子接下来说孔子的学生子路以及有关两位古圣人的事迹。他的主旨仍然是接着上面一贯下来的,也就是为扩充人类“四端”的心理行为而举历史的实例来作说明。
他说,孔子的门人子路很了不起,在别人指出他的过错时,他会高兴,所以他是孔子最喜欢的弟子之一。子路个性很直爽,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指正他的缺点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这就是子路。另一个典范是大禹,他听见别人一句有道理的话,乃至是说他不对的话,只要是善言,是有益的,他就作揖拜谢,这比子路又更高一层了。所以他能够被称为圣人,子路只能被称为贤人。至于大禹的老师,也就是传帝位给大禹的大舜,就更伟大了。
更伟大的大舜是善于和别人一样,就是他能舍己从人,等于佛家说的“无我”,一般人说的“无私”。他做到了无我、无私,他从人是从善而不从恶。别人有好的地方、对的地方,他则放弃自己的主见,跟别人走;他最喜欢拿别人的善来亲身奉行,别人只要有一点善,他便虚心取法。这是“乐取于人以为善”的意思,不要把这个“取”字解释错了,以为大舜是喜欢拿别人的财物来做好事。
大舜因为“乐取于人以为善”,乐意效法别人为善,所以他虽然是种田出身,做过陶器工人和渔人,但他却当了帝王。不但是帝王,后世更尊他为圣王。主要原因就在于他能随时随地效法人家的长处,而成为大圣。不然的话,就成了专制帝王。
孟子说:大舜以别人的优点来做自己的榜样,而往好处去做。这样一来,使原来有善言善行的人更加向善的方面努力;原来非善、无善的人,看见他舍己从人为善,便也跟着他的步伐舍己从人为善了。于是这人类社会中,善的更善,那些非善、无善、不善的也趋向于善。这是大舜“善与人同”而形成与人人为善的结果,所以君子没有比与人为善更伟大的德行了。
这三位古圣贤中,大舜能影响人人为善,所以是最伟大的。以佛家的三乘来比喻,大舜就等于是大乘,大禹等于是中乘,而子路等于是小乘了。大禹和子路还是有“我”,而大舜做到了“无我”,所以我们要效法大舜。
理论说起来很容易,真的做起来很困难。所以我们只能做“剩人”,不能做圣人。不过,还是要读圣贤书,慢慢读吧!我爱好四书,也爱好佛经,自幼出门远行,行李中一定带一部现代所谓“袖珍本”的四书,一有闲暇就拿出来阅读。
上面这段是仁心仁术的扩充,也是对《公孙丑》上篇所提出的问题再作发挥。这种编辑的手法非常妙,也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