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修养,现在也有些人,学道学佛学禅,修定达到了一点点境界,心地清明,以为就是证了道,悟了心。其实这不过是“专气致柔”,平和了一点,是身体感觉上的一点反应而已,不可自以为已经悟道了。现在社会上一般学道的书所说的一些境界现象,把千里眼等小成就就说是成道,真是荒谬绝伦。其实这些花样都是气或神经层次的事。孟子讲的并没有错,他说要养志有勇,气度恢宏。但是后世的人拿这几段来讨论,讲得玄之又玄,恐怕大违孟子的本意,离题太远了吧!
后世的诗人们引用道家的观念,便有“悟到往来唯一气,不妨吴越与同丘”的感想了。人活着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往一来就活着,这口气不往来就死去。不管什么冤家、亲家的,死后都是剩一把骨头,埋在一起没有什么两样。这与佛家“冤亲平等”的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佛家从“真空妙有”着眼,道家则从“气化万物”的观点立说。
孟子也同样认为生命活着就靠一股气,“气,体之充也”,气充满在身体内部,到处都是。很多人练气功,说什么气吸进来要放在丹田,于是常有人问,气究竟是应该让它停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才叫气沉丹田呢?其实,人体就好比一个皮袋子,你说气进去了,它能停在什么地方呢?又好比轮胎打气,我们能让它停在轮胎的某一角落吗?可能吗?所以我们练气功,说是要让气停在丹田,当然不行。但是“气沉丹田”也确有其事,丹田那里的确是一鼓一鼓地动,这又怎么说呢?“夫志,气之帅也”,那是意识感觉的作用。心静下来以后,能比较灵敏地感觉到气经过丹田的鼓动,并不是气都凝聚固定在丹田,否则我们的手脚和身体其他部分难道都没有气了吗?
从孟子这句“气,体之充也”,可见孟子的确是有真实的修养工夫,这是他自己做工夫的经验谈。他说过“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之后,又说“夫志至焉,气次焉”,让我们不要太迷信炼气,气功并不是究竟,它只相当于一个附属品,是随“意志”思想的心理作用而起变化的。生命功能的终极还是在于“心志”的作用,心动之后才引起气动。
于是孟子提出七个字的修养原理,“持其志,无暴其气”,这不仅是儒家养心的要领,同时也包括了佛家、道家做工夫的原则。孟子告诉我们说,要保持心志的专一和宁静,不要使意气乱跑。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孟子提出的修养原理,“持其志,无暴其气”,公孙丑还是不懂,觉得孟子讲话前后矛盾,因此他问:既然你说过“志至焉,气次焉”,心理作用是主要的,气机变化是次要的,为什么现在你又说“持其志,无暴其气”,要保持心念的专一,不要使气乱跑,这是什么道理呢?
如果我们做孟子的代言人,就会对公孙丑说,“志至焉,气次焉”,是理论上的大原则;“持其志,无暴其气”,是实际修养方法的层次。但孟子答得更详尽:“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意志专一了以后,可以引动并指挥生命内部气机的作用。也就是说,心念动了,气机随着动,就是“志壹则动气”。现在的人,吃得好,生活紧张,中年以后多半患高血压症。如果不太注意它,心理放轻松,血压自然会降低;否则,越注意自己的血压,心理越紧张,血压就越高。这就是“志壹则动气”的道理。
又如清代有一个名医,他的女儿颈上大动脉旁长了一个大瘤,天天叫痛,苦不堪言,吃药不能好,开刀又危险,他就在女儿腿上用红笔画了一个圈,并告诉女儿说颈上的瘤没有关系,自然会好;不过,七天以后,腿上画了圈的地方会长出一个更大更痛的瘤来,那更麻烦。他女儿听了非常害怕,更加着急,天天看着腿上的红圈,七天以后,那里果然长出一个瘤来,而颈上的瘤好了。这位名医如此这般地把瘤移到腿上之后,才在腿上开刀。这在西医名为心理治疗,就是运用“志壹则动气”的一个实例。
同样的,生理也影响心理。孟子接着说:“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你看那些快跑的人,一拔腿就往前冲,就想拿锦标,都是先由于气的冲动,而后影响了心绪的浮动。再说出生一百天以内的婴儿,如果跌在地上不会受重伤,因为婴儿心里没有事,不知道自己跌倒不跌倒,就不会受到气的影响。庄子也说“醉者神全”,喝醉的人糊里糊涂,跌倒时自己心里也不知道,即使受伤也是轻伤,这也就是心志没有受气的影响之故。反过来,清醒的人跌倒容易受重伤,就是生理影响了心理,这些就是说明“气壹则动志”的道理。
《公孙丑》这一篇还没有讲完,但是我们必须暂时把书本搁下,先对前面所提出的问题作一番研究讨论。
《孟子》全书最重要的就是《公孙丑》这篇。这篇的重点,我们拿旧的观念来讲,就是“内圣外王”的修养方法。但是我们过去读《孟子》,乃至现代人看《孟子》,很容易忽略了这一点。由于《孟子》全书思想是连贯的,但是经过后懦把它一圈,圈断了,再加上我们自己的不小心,没有全书一贯地把它读完,于是忘记了“内圣外王”的修养方法。“内圣外王”用现代话说,也可以说是“内养外用”之学,是充实自己内在的学问、修养朝圣贤的道路上走,从事济世救人的大业。这就是古代所标榜的“圣贤之路”,也就是说,一个人格的完成,是由内在学问、思想的修养,而发挥到外在利世利人事业的功勋,这就是圣贤的道理。古代把人加上“圣贤”两个字,看来就严肃多了,像对孔庙两庑圣贤的塑造加上一些宗教的心理、色彩,一个个好“神”气,没有什么“人”味。其实大可不必,所谓“圣贤”,只是一个人内养的升华和外用的圆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