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大雪一落,天气顿时寒冷了许多,远山近岭苍茫一片。日头似被冻僵了,昏黄无力地在远天睡着。
杨雨田袖着手,蹲在院子里,痴瞅着那堵被炸塌的墙。残墙被大雪盖了,像一条积满雪的峡谷。杨雨田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杨王氏扭着小脚从后院走出来,立在杨雨田身后,看见了那残墙的缺口,抹着眼泪唠叨:“老天爷呀,睁睁眼吧,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杨雨田一听到杨王氏的唠叨心里就烦,他站起来,双腿却麻木着不能走,便气恼地说:“哭啥,我不还没死嘛。”说完趔趄着身子向断墙那儿走,便扯开嗓子骂:“鲁大你个驴操的,不得好死。”一个家丁站在炮楼上向他惊呼:“东家,有马。”
杨雨田心里一紧,心想,鲁大这个王八蛋操的,回来得也太快了。便朝院里吼了一声:“拿家伙,上炮楼。”说完自己先向炮楼上爬去。
他果然看见了几匹马,由远及近地驰来,却不像鲁大的人马,他心里宽松下来,他睁大一双眼睛定睛看,却看不清。
家丁就说:“是管家。”
杨雨田一看果然是管家,后面还跟了两个人,他没细看,跌撞地从炮楼上跑下来,伸长脖子喊:“么公,是你么?”
几个人已来到近前。
杨雨田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劲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疑自己是在梦里。杨宗从马上跳下来喊了声:“爹。”他又看眼杨宗,睁大眼看杨么公。杨么公从马上跳下,抱拳说:“恭喜东家了,少爷大难不死。”
“真的?”他愣怔着眼睛看眼前的杨宗。杨宗这次没像每回那样穿军服,这次穿的是便装,皮大衣,皮帽,皮靴。杨雨田扶着杨宗的肩,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便潮了一双眼睛,杨宗便说:“爹,进屋说。”
杨宗没有同张大帅一起被日本人炸死,是因为他在尾车警戒。列车驶到皇姑屯时,明显地慢了下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抓住尾车的护栏向前望,尾车潜伏好的日本特务,用信号灯把他砸昏,便把他推了下来。他落地的刹那,又被爆炸声惊醒。他看见大帅坐着的那节车厢浓烟四起,整个列车都歪倒在路基下。他这才清楚这是场预谋。他拔出枪,向车上的特务射击,砸他的那个特务当场被他打死。
大难不死的杨宗,一口气跑回了大帅府。接下来,整个奉天便都戒严了。
杨王氏见到杨宗时,咧开嘴便哭了,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然后拉着杨宗的手责怪儿子为啥不把秀带回来。
杨雨田就说:“你就知道个秀,别号丧了,我和儿子还有正事哩。”
杨王氏就用手捂了嘴,哽哽咽咽地哭。
杨雨田便把这些日子的变故说了,杨宗一边听,一边吸烟,不说一句话。等杨雨田说完了,杨宗才说:“日本人来了。”
杨雨田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杨宗说这话的意思,愣怔着眼睛瞅杨宗。
杨宗又说:“我这次回来就是解决东北团的。”
杨雨田这才知道,杨宗这次回来是奉少帅之命带着队伍来的,队伍已经埋伏在东北团附近了,杨宗要说服朱长青把东北团带走,否则就吃掉东北团,消除后患。
杨宗没有多停留,傍晚时分,便走了。
傍晚,又下起了雪,雪洋洋洒洒地下着,恍似要把这方世界吞了。杨雨田站在院子里,听着杨宗远去的马蹄声,他尚没预感到,以后的日子将是另一番模样了。
杨宗走进东北团朱长青房门的时候,朱长青正用两根树条夹了炭火点烟。杨宗此时换了军服,手里握着马鞭,很风度地冲朱长青笑着。朱长青夹起的炭火掉在炭火盆里,他揉了揉眼睛,待确信眼前就是杨宗时,他站了起来,手习惯地去摸腰间的枪。杨宗说:“朱团长,不认识我了?”
朱长青忙应道:“杨宗贤弟,你不是——”
杨宗抖了一下马鞭一偏腿坐在炕上,笑着道:“我是大难不死哇。”
朱长青也僵僵地笑着。自从被张作霖收编后,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要么是朋友,要么是仇人。他不想和任何人成为仇人,可自从投到东北军帐下,东北军并不把自己当个人,今年入冬以后,没有见到东北军送来的任何粮饷,虽说他现在仍和弟兄们穿着东北军的制服,可他自己早就另有主张了。他知道日本人正一步步向这里逼近,张作霖被日本人不清不白的炸死。他相信一条真理,那就是乱世出英雄。他不怕乱,只怕乱得不够。当年被张作霖收编后,张作霖曾想让他带上队伍去奉天,他果断地回绝了,他有自己的打算,今天看来这步棋走对了。这么想过之后,朱长青便胸有成竹了,他知道,杨宗这时候来,是有内容的。
朱长青很快沉稳下来,也笑一笑道:“贤弟这么晚来,怕是有急事吧?”
杨宗也不想绕圈子,便说:“我是奉少帅之命来请长青兄的。”
“少帅,是不是那个张学良?”朱长青脸上仍带着笑,这笑却是另一番模样了。
“正是,少帅发誓,定要报杀父之仇。”杨宗一脸严肃。
“好嘛,他报不报仇是他的事,我朱长青还是那句话,哪儿也不去。”
“日本人来了,你不怕日本人把你吃掉?他们连大帅都敢杀,你算啥?”杨宗立起身,挥了一下手里的马鞭。
朱长青再一次夹起炭火,终于把烟点燃了。这一瞬间,他想了许多,是走还是留。随杨宗走,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他绑架了杨宗的堂弟杨礼,鲁胡子找杨雨田复仇,他又一次袖手旁观。被东北军收编前,他就是胡子,胡子也要吃饭穿衣。那几年,他没少找过杨家的麻烦,也是杨宗引狼入室,把东北军引到这里。他明白,杨宗的本意是要杀了他,大帅却收服了他。他被东北军收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次,他们被围在山上三天三夜,兄弟们都急得嗷嗷叫,发誓要拼个你死我活。那时他就多了个心眼,和东北军拼不成,他知道也拼不过东北军,便聪明地下山了,又同意被东北军接收。那时,他就拒绝去奉天,他清楚,他这一走,等于自己跳进了虎穴。他不走,没有东北军供给,他也过得下去。都说日本人要来,虽说日本人杀了张大帅,可未必要杀他,他和日本人无冤无仇,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万一日本人冲自己来,他立马拉下队伍上山,当他的胡子去。这么多的山,这么大的林子,还藏不下我一个朱长青熣饷匆幌耄朱长青倒有些讥讽杨宗的伎俩了。
杨宗也点燃了香烟,他兜里有火却没用,学着朱长青的样子,用炭火点燃了烟。
杨宗说:“你真不走?”
朱长青背过身:“不走,弟兄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就是我想走,也说服不了弟兄们。”
“你别后悔。”杨宗把半截烟扔到火盆里,冒出一股青烟。
朱长青转过身,瞅着杨宗,杨宗就说:“那就告辞了。”
“不歇一宿熚艺饫锟捎芯疲有女人。”朱长青脸上仍然挂着笑。
杨宗拱了拱手,也笑着道:“那就后会有期了。”说完便走出朱长青的房门,打马向野葱岭奔去。他把队伍埋伏在野葱岭,他想事不宜迟,今夜就把朱长青吃掉,以解除心头之患。不发给朱长青粮饷,是他背着大帅做的手脚,他想早日让朱长青反了,好让大帅早下决心吃掉朱长青。少帅给了他这次机会,他知道,朱长青十有八九不会随他而来。他想,朱长青明白他自己一旦离开三叉河就没有好果子吃。
朱长青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黎明时分,自己被东北军包围了。枪声惊醒了他,他一醒来,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郑清明万没有料到,杨雨田派人把柳金娜送到了家里。在这之前,他似乎已经把杨雨田说过的话忘记了。当时他爽快地答应杨雨田,帮他打胡子,并不是为了杨雨田的允诺,而是不想让人破坏他追踪红狐的生活。近来一段时间,他的狩猎变成了单纯的只和红狐较量。自从灵枝死后,他没想过应该再有女人来陪伴他。
他见到柳金娜的瞬间,他想起了灵枝,灵枝是怀着他孩子去的,他心里酸了一次。柳金娜这个白俄女人,让他感到陌生。他便冲柳金娜说:“你走吧。”柳金娜不解地望着他,半晌问:“你让我去哪儿?”他没料到这个白俄女人会说中国话。郑清明就说:“你去哪儿都行,去我东家家也行。”
这时柳金娜眼里就汪了层泪,她肯定地说:“我哪儿也不去。”柳金娜不再说话了,她开始用一种温馨的目光打量这间木格楞,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但却是那么亲切。柳金娜站在屋子里,一种从没有过的自然和亲情扑面而来,让她想起了和父亲一同采金的生活。那时也住着这样的木格楞,一切也都这么简单,但那时是多么幸福愉快呀。
柳金娜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回到杨家大院了,那是一场噩梦。柳金娜自从父亲死后,她举目无亲,无奈当中,自己把自己卖进了窑子。她用卖身的钱把父亲安葬了。当年她随父亲从自己的国家逃出来,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逃命。只因父亲当年当过白匪,革命胜利了,国家到处抓白匪,父亲带着她的母亲从家乡的小镇逃出来。他们东躲西藏,最后父亲带着她和母亲跑散了,母亲不知是死是活,父亲带着她一口气穿江越岭,来到了中国。父亲死了,她无家可归。
杨雨田从窑子里把她买出来,杨雨田不是同情她的命运,而是看中了她的身体。那一刻她认命了,不管是窑子还是杨家大院,还不都是那样嘛。杨雨田把她按到炕上的一刹那,她就认命了。她一切都顺从着杨雨田那老东西的意愿,她甚至毫无羞辱感地主动脱光了衣服,躺在滚热的大炕上,她等待着那一瞬间。在这之前,她还是个姑娘。杨雨田那老东西,像狼一样在她身上嗅来嗅去,污浊的口水弄了她一身,她闭着眼睛忍受着。后来,她发现身上某个位置开始剧痛,她睁开眼睛才看见杨雨田像狼一样弓在她面前,绝望痛苦地用手掐她,拧她。杨雨田一边这么做,一边用下流又恶毒的语言咒骂着,最后折腾累了,汗津津地躺在炕上。杨雨田这时让她给自己拿来烟枪,为他打好烟泡,杨雨田吸了两个烟泡,又闭了会儿眼,觉得自己行了,便又开始折磨她。可仍不成功,便再掐她,拧她。刚开始她忍受着,一声不吭,任凭那老东西在她身上撕扯,后来她忍不住了,她开始在炕上翻滚,嘴里拒绝着,哀求着,这一切似乎更激起了杨雨田那老东西的斗志,他像狼抓羊羔似的把她扑在身下,杨雨田的汗水、口水和绝望的泪水,一起滴落在她的身上,她一边恶心着,一边躲闪着。
杨雨田最后终于没有了气力,躺在她的身边,呜咽着。睡着的老东西,仍用枯瘦的手臂裹着她。她惊吓得不敢入睡,望着昏暗的油灯,一点点地把油熬干,最后“哔剥”一声熄掉。只剩下了黑暗的夜,和她心里的哀鸣。
第二天晚上,杨雨田仍然重复着昨天的一切,她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几次之后,杨雨田绝望了,油灯下他望着她的身体,呜咽着揪着自己萎缩的下身说:“咋就不行哩,咋就不行哩,操你个妈。”杨雨田像对待她一样,残酷地对待着自己的下身。悲哀过了,老东西并不想承认自己被鸦片吸干了的身子无能为力,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按下去——那一刻,她不从,他便挥起手抽她的耳光,一边抽一边骂:“我花钱买你干啥,还不就是图个快活,日你妈,日你个妈——”她后来还是屈从了,直到老东西痉挛着身子满意为止。之后,她便吐了,恨不能把肠胃里的东西,统统吐出来。夜半时分,她仇恨地盯着睡死的老东西,真想把他杀了,她想着自己的屈辱,泪水夺眶而出。
后来杨雨田请来了中医,为自己的无能配了服中药,“人参”、“鹿鞭”、“枸杞”,一次次地吃,只吃得杨雨田老东西满面红光,火烧火燎。可这些补药并没有改变他,他只是增强了自己的欲望,结果,老东西愈加频繁地折磨她,让她在哀叫声中体味着屈辱。杨雨田过分地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使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一时一刻地也离不开鸦片烟,他两眼浮肿着,坐在那里昏昏沉沉,不知睡着还是醒着。
这一切,没有逃过管家杨么公与杨王氏的眼睛,杨么公曾劝过杨雨田保重身子之类的话。杨雨田不置可否地笑一笑说:“么公,人活一世不就图个乐吗煛毖蠲垂望着东家忧虑忡忡。
那一日,柳金娜被杨王氏叫到了后院,她不知道杨王氏为什么叫自己,她来到后院杨王氏屋里,看见杨么公也在。她不知道,他们将怎样对待她。杨王氏便说:“小贱货,你跪下。”她就跪下了。跪下之后,看见眼前摆着的炭火盆,火盆上压了块铁板,被炭火烤红了,“吱吱”地冒着烟。再以后,杨王氏就让她褪掉裤子,她想不从,她看见杨么公手里握着蘸水的鞭子,后来她还是从了。杨王氏后来就让她蹲在烧红的铁板旁,杨么公在她腿上抽了一鞭子,她一屁股坐在铁板上。这时她隐约听见杨王氏的咒骂:“小贱货,看你还害人不害人。”后来她就晕死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马棚的草堆上。长工谢聋子蹲在她身旁,眼巴巴地看着她。谢聋子用手比画着让她跑,她看了半晌才看明白谢聋子比画的意思。看明白后,她就哭了,她往哪里跑呢?
后来的变故,让柳金娜有些吃惊,她没料到老东西杨雨田会把她送给郑清明。以前她见过这个不声不响的猎人。那是在山上,郑清明扛着猎枪有力地走地雪地上。她只是远远地看过几次。
那一次,柳金娜看着郑清明向胡子的马射击,而不是打人,那一刻她就认准,郑清明是个好人。杨雨田那天早晨对她说要把她送给郑清明时,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杨雨田被近来的变故搅得心神不宁,甚至没了欲望。他痛快地答应把柳金娜送给郑清明,是为了拴住郑清明的心。后来,他虽然知道了杨宗并没有死,可杨宗毕竟远在奉天,远水解不了近渴,而鲁胡子却无时不在。那一天,他看着郑清明一杆枪便粉碎了鲁胡子的阴谋,更加坚定了他要拴住郑清明的想法,况且,杨王氏整日的哭闹,和杨么公的规劝,早就让他心烦意乱了。
郑清明没能赶走柳金娜,那天他从山上打猎回来,远远地看见木格楞上空飘着的炊烟,似乎觉得灵枝并没有死,正做好饭菜在等待着他。他急切地迈着脚步,朝家里走去。他看见柳金娜站在门口正迎着他,心里多了种莫名的滋味。
鲁大领着一群胡子气急败坏地回到了老虎嘴。一颗子弹射在花斑狗的腿上,他疼痛难忍,龇牙咧嘴,不停地哀号。老包抱着花斑狗的腰不知是安慰花斑狗还是鼓励花斑狗不停地叫下去,一遍遍地说:“兄弟,疼你就叫吧。”
鲁大紧锁眉头,背着手在石洞里走了两趟,然后瞅着叫唤不止的花斑狗说:“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花斑狗便止住了声,只剩下了呜咽,浑身一抖一抖不停地颤。老包就说:“大哥,得想个办法。”
鲁大便命令在石洞里点着火,又弯腰从一块石头后面摸出一把杀猪刀,刀上沾满了血迹,那是他们每次杀鸡宰羊用的刀。鲁大提着刀,让老包把花斑狗的棉裤脱去,花斑狗只穿了条光筒棉裤,棉裤一脱便赤条条露出下身,花斑狗似乎不太情愿把自己暴露无遗,还用双手捂住了下身。老包就笑着说:“你小子还怕猫给你叼了去煛毖模糊地凝在花斑狗的腿上,子弹并没有在大腿上穿过,仍留在肉里。
鲁大就说:“是条汉子你就忍一忍。”一刀便下去,花斑狗的大腿顿时血涌了出来。花斑狗颤声叫:“杨雨田——操你八辈祖宗——”鲁大把滴血的刀咬在嘴里,顺着刀口,手指伸进肉里去抓,花斑狗就发出不是人声的叫声。鲁大终于从花斑狗的腿里摸出弹头,看了一眼,转过身扔到火堆上,又用刀在火堆里拨拉出一块正燃着的木炭,双手交换着接住,准确按在花斑狗流血处,花班狗更凄厉地喊:“操你祖宗哟——”伤口处冒出一缕青烟,花斑狗在青烟中昏死过去,伤口处顿时停了流血。鲁大把熄掉的木炭从花斑狗腿上拿下,这才吁了口气。老包看呆了,这时才反应过来,红着眼睛说:“咱这罪遭得可不轻,不能饶了杨雨田老东西。”
鲁大白了眼老包道:“杨雨田能有这样好枪法煛
“是谁打的枪,就杀了他。”老包要去叫醒花斑狗。
鲁大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包鸦片,掰下一小块,塞到仍昏迷不醒的花斑狗的嘴里才说:“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老包就说:“大哥,我和花兄弟没有看错人。”
那一次老包和花斑狗从树上把鲁大救下来,鲁大浑身已经冻僵了,只剩下一双眼睛会动。老包和花斑狗命人把他抬回到老虎嘴的山洞里,轮着用雪搓鲁大的身子,才使鲁大一点点缓过来。鲁大舒了口长气,翻身下炕给老包和花斑狗磕了一个响头,站起身便想走。
“咋?这就想走?”花斑狗说。
鲁大转过身看着花斑狗和老包,以前他听说过老虎嘴有一股胡子,起事领头的一个姓花,一个姓包,想必就是眼前这两个人了。他立住脚。他没想到胡子会救他。他又想,也许胡子会杀了他。他立在那儿不语,等待着。
老包就说:“看你也是条汉子,咋,不留下个话就走?”
鲁大不想对胡子说什么,见老包这么问,便说了。说完之后,老包又问:“你想干啥?”鲁大说:“我想杀人。”
“好,是条汉子!”花斑狗从炕上跳下来,三把两把推他又坐在了炕上。
接下来,他们便开始喝酒,喝酒的时候,花斑狗和老包就鼓动他入伙,让他当三哥。他不想当胡子,惦记着秀,要杀了杨雨田那老东西。他不知道杀了杨雨田会怎么样,有一点他清楚,那就是杀了杨雨田秀也许会恨他,杨雨田毕竟是秀的亲爹,可他喜欢秀不能没有秀。那天,他平生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一想到秀,心里酸得无着无落,他很想哭一场,便哭了,哭得淋漓尽致。老包和花斑狗就鼓励他说:“哭吧,使劲哭,哭完啥也没啥了。”他哭完了,再喝酒,一喝酒果然觉得好受了许多。这时他就想,当胡子也不错,吃喝不愁的。他又想到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离开这里要去干什么。他知道,杨雨田家里有家丁,家丁手里都有枪,想杀死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既然他没有想好自己该干什么,他答应了老包和花斑狗的挽留,他没想永远当胡子,直到后来听说秀去了奉天,他才死心塌地地当起胡子。
后来老包和花斑狗才发现鲁大有很多地方和他们不一样。鲁大从来不整女人,也不像他们一样,经常喝酒喝得烂醉如泥。时间长了,他们又发现,许多事都是鲁大拿主意。花斑狗和老包也愿意图清静,只要有酒喝,有女人整,便什么也不想了,便一致推举鲁大当大哥。鲁大并不想当这个大哥,可他推却不掉,便当上了大哥。
鲁大虽当上了胡子,可他心里却不甘心这么沉沦下去。他看着花斑狗和老包下山强奸女人,他一看见女人就想起了秀。他知道秀不是一般的女人。秀读过很多书,秀有着不同于其他女人的想法,秀漂亮多情。冷静下来的时候,鲁大才发现自己真的配不上秀。可他心里却忘不下秀,他不知道秀在奉天干什么。他没去过奉天,只知道奉天离老虎嘴很远。鲁大从生下来到长这么大,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一步,他不知道奉天是什么样子的世界。他猜想,那里一定有很多大房子,房子里有很多人,男人和妇人,还有秀。
他愈是思念秀,便愈恨杨雨田,他恨杨雨田夺走了秀,不仅夺走了秀,还断了他的念想。要是秀不走,仍在杨家大院,他还会有一丝一缕的念想,那样,他就不会一次次带着人去杀杨雨田。正因为杨雨田断了他这份念想,他才产生了要杀死杨雨田的想法。但一次次都没有成功,前几次,是朱长青派人给杨雨田解围。这次是他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不仅花斑狗被打伤,还有马匹都被打成了对眼穿。他知道这次他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对手。要杀杨雨田并不那么费事,要杀他的话也许早就杀了他了。这时,他才理清纷乱的头绪,他一次次找杨雨田算账,并不是真想杀死他,完全是为了秀,为了向杨雨田证实自己的存在。他现在要杀的是敢于打死他那些马的人。
鲁大坐在老虎嘴的山洞里,筹谋着下一个复仇计划。
朱长青没有料到杨宗这么快就向他下手。他在枪声中被惊醒,一翻身便跳下炕,从枕下摸出双枪,奔出门时,看见周围已是火光四起。这时,勤务兵已给他牵来匹马,他骑上马的时候才看清,营地已被杨宗带来的人围上了。他清楚,要活命就得冲出去,他冲激战着的弟兄们喊了一声:“冲出去。”
于是他一马当先,向外冲去。枪声持续不断地响了一个时辰之后,朱长青冲出了包围,来到了山里。他回头再看时,三百多个弟兄,只冲出了百余人。朱长青冲着茫茫山野大喊了一声:“杨宗,我日你祖宗。”
那一天,朱长青让弟兄们扒下了身上的东北军制服,堆成一堆,一把火点燃了。他望着此时已不穿制服的弟兄们咬牙切齿地说:“老子又是胡子了。”
几年前,他的手下才有几十人。几十人的装备并不齐整,大都扛着猎枪,打一枪换个地方。这些人跑到山里当胡子,有很多原因,大部分人都是在山外混不下去了,图个清静。朱长青当胡子,完全是为了另一桩事。那时他在大金沟的金矿上当工头,金矿是日本人山本太郎开的。当时这里有许多日本浪人,他们先是在各地巡游,到大金沟便不走了。那里聚集了很多淘金人,但都是小打小闹各自为战的那一种。日本浪人山本太郎看到大金沟这块风水宝地便不想走了。没多少日子,便招来了不少日本人,他们一起在这里开了一个规模很大的金矿。朱长青是山本太郎招募到的第一批淘金者。山本太郎看中了朱长青年轻,有力气,便让他当了工头。那些日子并没有什么特殊值得纪念的事情。特殊的是在这之前,朱长青捡了一个媳妇。那是一个逃荒女人,孤苦无依的。朱长青收留了她,很快便成了他的媳妇。那时,他在金矿里干上一个月,山本太郎会发给他一两银子,作为报酬。他挖出的是黄金,换回来的是银子,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那些日子,媳妇蓝花每到中午的时候,会把饭菜送到洞口,休息的时候,他爬出洞吃完饭再顺着洞口爬回去。媳妇蓝花每次都是看见他爬回洞里去,才提上装饭菜的篮子往回走。后来矿上的人和蓝花就都熟了,最熟的是山本太郎。山本太郎不和蓝花开玩笑,用一双眼睛用劲地看蓝花。朱长青不知道蓝花有什么好看的,待他细看蓝花时,才发现蓝花变了,一段时间的饱饭之后,蓝花的脸颊已经红白分明了,尤其是荡在胸前的那两只奶子,悠悠荡荡的,看了让人心痒。朱长青止不住的咽了回口水,他再发现山本太郎去看自己媳妇时,心里就有些不是个味。
山本太郎和蓝花通奸的事是王五告诉他的。王五和他在一个矿上淘金,王五家住得离他家不远。他听了王五的话,开始有些不信,后来有几次他通过山本太郎的眼神和蓝花的眼神,他才预感到事情不妙。他没有质问蓝花,留了个心眼。他对王五说“有事”的时候告诉他一声。那天午后,王五在山洞里告诉他,山本太郎又去他家了。他什么也没说,提着挖金矿的镐便从山洞里爬出来。他一脚踹开屋门的时候,看见山本太郎从媳妇蓝花的被窝里赤条条地钻出来。山本太郎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朱君,我的给你钱,你们中国人爱钱,我的知道。”朱长青的镐头飞起来的时候,他听见蓝花惊叫了一声,山本太郎哼都没哼一声,便躺在了血泊中。蓝花跪在了炕上。当他准备挥起镐头砸向蓝花时,蓝花说话了。他这才知道,蓝花还有丈夫,就住在小金沟。蓝花一家人逃荒到这里,丈夫便病了,丈夫得的是痨病,咳血不止。他们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蓝花那么快就跟了朱长青,是为了挣钱,为丈夫为女儿挣饭吃。她跟了山本太郎也是为了钱。山本太郎每次都给她一块银子,她把这些钱都给丈夫买药了。蓝花说完这些时,从枕边摸出块银子双手递给朱长青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给你当一天媳妇也是你媳妇,这块银子,是给你的。”朱长青举起的镐头便落不下去了。他接过那块银子,一把摔在地上说:“你走吧。”
蓝花给他磕了一个头说:“你是个好人,下辈子当牛马报你的恩情。”蓝花什么也没拿,迈过山本太郎的尸体便跑了。
朱长青看着山本太郎的尸体知道金矿是回不去了,那些开矿的日本人是不会放过他的。那一次,他逃到了山里。没多久,日本人开的金矿塌方,砸死了不少人,日本人怕惹麻烦,一夜之间跑得精光。失业的淘金人,无路可去,找到了山里的朱长青,他们一起当上了胡子。
不久,他们洗劫了一次杨宗运往杨家大院的军火。那时他们不知道这是杨宗从东北军运送军火。他们是当成财物劫的,回到山上才发现有几十支枪,还有若干子弹,他们喜出望外,后来才知道,这是杨宗在奉天买下,送回杨家大院的。
又不久,杨宗陪同张作霖大帅带队伍到这里巡察,他们很快便被东北军包围了。朱长青知道,硬拼是不会有什么出路的,便归顺了张大帅,张大帅给他封了个团长。当张作霖要带他们去奉天时,他没有同意。那时他就知道杨宗想杀掉他。张作霖似乎很欣赏朱长青这样的人,便同意了。张作霖回奉天后不久,便派人给他送来了军服和军饷。没过几年,他的队伍就壮大到三百余人。后来,军饷便时断时续。他知道,这是杨宗在里面做了手脚。那时,他心里就明白,这世道,谁都不能依靠,要靠的还是自己。
此时,他终于被杨宗追赶到山里,他望着眼前情绪低落的弟兄们说:“我朱长青又是胡子了,不愿意干的把枪留下,回家过日子去。想干的,日后有我朱长青吃的,就有你们吃的。”众人听了他的话,没有人动,看着他。跑出来的这些人,大都是金矿塌方后无家可归的那些人,当初跑到山里来找他,就没打算要回去。
王五就说:“东北军当初也没给咱啥好处,早就不该给他干了。当胡子有啥不好,图个痛快。”
众人就喊:“大哥,你说吧,我们听你的,你说咋干就咋干。”朱长青看着众人便说:“咱们和杨宗誓不两立,日后就吃他们杨家大户。”
众人就一齐喊;“杀杨家,日杨家!”
野葱岭的山岭上滚过一丝欢快的气氛。
杨宗带着东北军的队伍在三叉河住了一日。他没料到朱长青会冲出他的包围,他本想带着队伍继续追击下去,可朱长青却钻进了野葱岭。他知道,再追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么多的山岭,藏百十个人,就像一条鱼游进河里,是很难找到的。况且,朱长青当年当胡子时,就在这片山岭里,地形是非常熟悉的。杨宗便放弃了追下去的打算。
杨宗停留在三叉河时,便想到了住在小金沟的叔父杨老弯。杨宗知道,这一走,什么时候再回来就说不准了。他想到了叔父杨老弯,便想到了堂妹菊。
杨宗安顿好队伍,骑马向小金沟奔去的时候,杨老弯提着斧头正在修理自家的大门,杨老弯是木匠出身,他有很多办法把木头做的大门加牢。他提着斧头,“丁丁当当”地在大门上敲打。这时,他就看见了骑马而来的杨宗。杨宗没死,带着队伍回来了,打跑了朱长青的消息,早已风一样地传开了。他有事想找侄子杨宗商量,他以为杨宗这次回来会住很多日子。杨老弯一时没有看清近前的杨宗,他睁着眼睛,一直让风吹得眼睛流出泪来,才看清已跳下马来的杨宗。杨宗能到他家来,让他有些喜出望外,他扔掉斧头,迈着和自己年龄一点也不相称的步子跑了上去。
杨宗就说:“叔哇——”
杨老弯心里热了一下,真的流下了眼泪。杨老弯拽着杨宗的手,一直走到了上房,坐下之后就问:“大侄啊,这次可要住些日子吧?”
杨宗说:“明日就走。”
杨老弯抹了下脸上的泪:“咋这急哩?”
杨宗说:“日本人来哩。”
杨老弯就哀叹:“这鬼日子哇。”
杨礼袖着手,霜打过似的立在门前,张了半天嘴,喊了一声:“哥。”
杨宗就说:“你咋弄成这个样子了?”杨老弯就又要哭,撇了一次嘴,忍住了,就说:“这个败家子呀,给咱杨家脸丢尽了,吃喝嫖赌的他啥都干。”
杨老弯又说:“你这次回来,把你弟带走吧,你管教他,是打是骂由你。”杨礼撇着嘴就哭了,“哥,带我走吧,在家挨欺负哩。”便说了上次被朱长青绑架的事。
杨宗看着杨礼一副死不了也活不成的样子,便瞅着杨老弯说:“叔,我不是不带他,现在世道太乱,可能要和日本人开战呢,这兵荒马乱的,还不如让他待在家里。”
杨老弯便住了声,费劲地想一些他不明白的问题。杨礼就灰着脸道:“等太平了,你可得把我接走哇。”
杨宗冲杨礼点点头。杨礼便往自己屋里走,烟瘾犯了,他有些支撑不住。
杨宗这时看见了菊,菊欢快地走来,两条长辫子欢欢实实地在腰上跳。菊早就看见了杨宗,杨宗的马一出现在小金沟屯子口,她就看见了他。菊是回屋打扮去了。菊日日夜夜盼的就是杨宗。杨老弯看见了菊就说:“你来干啥?”
菊冷眼看着杨老弯道:“我咋不能来?”
杨老弯自知欠着菊。上次他狠下心来把菊送给鲁大,那时他就在心里说:就当没有这个闺女,白养了她一回。菊是抱养来的,他想到死也不能告诉菊,他怕日后菊和他杨家分心。没想到那晚鲁大要菊,他还是说了,他是跪着求菊的。菊先是哭,后来她听完杨老弯说出了自己起初的身世,菊便不哭了。杨老弯那一刻便知道,菊和他杨家的亲情断了。那一刻,他便不再把菊当成姑娘看了。
菊早就暗暗爱上了杨宗。杨宗不知道菊爱上了他。杨宗比菊大三岁,小时候的菊是在杨宗家度过的。那时的菊和秀一起上私塾,晚上就和秀住在一起。陈年老房里有老鼠,每到晚上,天棚上的老鼠便走出来发出梦呓般的声音。菊就害怕,秀不怕,秀早就睡着了。菊就抱着被找杨宗,杨宗自己睡,在外间。菊把被子放在杨宗身旁就说:“我怕老鼠。”杨宗说:“我抱你。”菊一钻进杨宗的怀里,便不再怕了,很快就睡着了。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菊总要去找杨宗。有回秀看见了,便刮她的鼻子说:“你和哥是两口子呀,不知羞。”菊就红了脸。那时的菊才十一二岁,可菊却天生早熟。以后,她和杨宗挤在被窝里,仍是睡不着,听着睡熟的杨宗的喘气声,她心里便痒痒着,便多了些感受。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们都一天天长大。又过了一年,杨宗去奉天上学了。不久,她也回到了小金沟。那时,杨宗每年都从奉天回来几次。杨宗每次回来,她都找借口来到大伯家看杨宗。杨宗先是唇长出了一层黑黑的茸毛,接下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每次杨宗回来,都是变化着的,她每次看见杨宗,都有一个新的感觉。从那时起,她盼着杨宗早些回来,有时杨宗刚刚走,她便开始盼了。那时起,她发现已经爱上了杨宗。后来,杨宗当上了东北军。每次杨宗再回来,总是骑在马上,穿着军服,挎着枪,杨宗已完完全全是个男人了。她再见到杨宗,只剩下脸红心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了。
前一段,她曾听人说,杨宗被日本人炸死了,她背着人流了许多眼泪,还偷偷地绕到一个十字路口,烧了几回纸。但她不相信杨宗会死,她一直站在院子里的房山头等着杨宗。那些日子,她只剩下了痴等。前几日她听说,杨宗没死,又回来了,她说不出有多激动,整晚上睡不着觉,她在等待着杨宗。
杨老弯见菊冷着脸对他,便冲杨宗说:“侄哇,我去让你婶整饭,晚上咱爷俩喝两盅。”
杨宗说:“去吧叔,我和菊说说话。”
杨老弯一走,菊眼圈就红了,所有的委屈和心事顷刻都涌了出来。
杨宗不知说什么,只说:“菊,你咋哩?”
菊就趴在炕上,使劲哭,哭了一气便立起身说:“你带我走吧。”杨宗有些不解道:“外面有啥好?外面乱得很,你个姑娘也不方便。”
“秀能活,我也能活。”菊说。
杨宗苦笑了一下又道:“等日后太平了,哥在外面有了家,接你去住就是。”
菊听了,泪水又流下来,呜咽着哭得更加伤心委屈。
杨宗不知道菊在暗恋着他,连想也没想过。
那一晚,杨宗想回三叉河去住,不想就多喝了几杯,天色已晚,这么晚赶路他怕遇到朱长青那伙人,便在杨老弯家住下了。
半夜的时候,他被门声惊醒,他摸出了枕下的枪,喊了一声:“谁?”那人不答,冰冷的身子一头撞在他怀里。菊抽哽着,抱紧他。他一惊,去推菊,菊死抱着他。他就说:“菊,半夜三更的,咋了?”
菊就说:“我喜欢你哩,你要了我吧。”
杨宗又大惊,费了挺大劲把菊推开,这才看清,菊只穿了内衣,哆嗦着身子伏在眼前。菊说:“你要了我吧。我要嫁给你。”
杨宗就说:“菊你胡说啥哩?”
菊说:“我不胡说,我喜欢你,你不带我走,你要了我也行。我还是干净的,那次胡子没要我,要了我你就看不见我哩。”
菊说完,便脱衣服,最后赤条条地站在了杨宗面前。
杨宗就颤了声道:“你是我妹哩,这哪行!”
菊说:“我不是你妹,我是被你叔抱养的。你不知道?”
“疯了,你真是疯了。”杨宗一边说,一边推扑过来的菊。菊抱紧杨宗就说:“你要我吧,不嫁你也行,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杨宗一把推开菊,就打了菊两个耳光,低喝一声:“菊,你真是疯了。”
菊怔了一下,摇晃了一下身子,黑暗中她怔怔地瞅了一会儿杨宗,突然号啕着跑出了房门。
天还没亮,杨宗便牵过自己的马,向三叉河营地奔去。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奉天。
郑清明每天晚上睡觉前,总是要用床单把自己和柳金娜隔开。他无法接受柳金娜的到来。郑清明躺在炕上,嗅着被单那面柳金娜传过来的陌生女人气味,他的神经异常地清醒。月光映在雪地上,又清清白白地照在屋子里。郑清明这时就想起了灵枝。那时,在这样的晚上他有许多话要和灵枝说,说山上的红狐,说灵枝肚子里的孩子。他知道柳金娜也没睡着。红狐的叫声远远近近地传来,沉默的郑清明就有了说话的欲望。他似乎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对柳金娜说,他说到了自己祖上生活过的草原,说爷爷,说父亲,最后就说到了灵枝,还有那只红狐。他说到灵枝的死,便说不下去了。他听到了柳金娜在床那边传过来的啜泣声。他静静地听着那啜泣声,恍似是灵枝仍没有死。郑清明的心里有一缕温柔慢慢滑过。
在那个有月光的夜晚,柳金娜也向郑清明敞开了自己的心扉。郑清明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幅异国他乡的场面,接着就是波浪滔天的黑龙江,然后是金矿,还有杨雨田撕打柳金娜的场面。他的心冷了,转瞬又热了起来。接下来,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又不知是谁先一步掀开了那半截床单,接下来,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天哪——”柳金娜似乎要背过气去。
“我的灵枝哟——”郑清明走进了一片温暖的故乡。他在那里迷失了方向。
郑清明在这个夜晚,又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柳金娜有了依傍的男人,两人在拥抱中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杨雨田的长工谢聋子出现在木格楞前,柳金娜正挥起斧子一下下劈着柞木子。郑清明天不亮就扛着枪进山了。他上前从柳金娜手里接过斧子,柳金娜冲谢聋子笑了笑。她知道谢聋子听不见她说话,她便不说。
谢聋子独自说:“这是男人干的活。”
柳金娜又冲他笑了一次。
谢聋子又干了一会儿,停下斧头,指着木格楞说:“这个男人对你好不好?”
柳金娜点了点头。
谢聋子就咧咧嘴,他想笑一笑,却不是笑模样。谢聋子又说:“他待你不好,你就跑,我帮你。”
柳金娜就笑。
谢聋子不再说话,认真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挥起斧子认真地去对付柞木,他把劈好的子码在一处。
谢聋子虽聋却不哑,谢聋子的耳朵是被枪震聋的。那一次杨家大院来了胡子,谢聋子用的是大枪,他在枪里填满了药,登上院墙就放,枪却炸了膛。他没伤着筋骨,却震聋了一双耳朵。从那儿以后,他怕打枪,一看见别人打枪,先用手护住耳朵,浑身抖个不停。
自从柳金娜离开了杨家大院,谢聋子隔三差五总要到木格楞门前看一看,柳金娜干活,他便帮助干一会儿,若没什么事,他就蹲在雪地上看一会儿。柳金娜让他到屋里坐,他不去,仍蹲在那看。要走了,他冲柳金娜笑一下,然后踩着雪,高高低低地离去。
鲁大带着人是半夜时分包围郑清明那间木格楞的。
郑清明是被马蹄踩雪声惊醒的,他以一个猎人的机敏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他穿好衣服,扒着窗缝看了一眼,他就看见了雪地上的人。他冲柳金娜说了声:“胡子。”柳金娜惊叫一声:“天哪——”她在慌乱中穿着衣服。
郑清明知道胡子迟早会来找他的,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迅速地从墙上摘下枪。他摘下枪之后,脑子里就有些糊涂,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打还是不该打。柳金娜躲在身后,颤抖着身子说:“咱们跑吧,胡子是不会饶过咱们的。”
这时,郑清明听见花斑狗的喊声:“郑清明,你快点滚出来。”喊过了,并没见胡子近前,郑清明心里便有了底,他知道胡子是不敢轻易靠近的。他又听鲁大在喊:“烧,烧死他。”接下来他听见木格楞上有人。他把枪伸出窗外朝鲁大放了一枪,他听见鲁大大叫了一声,火光也从房顶上燃起。胡子身后突然响起了枪声,便听到谢聋子喊:“柳金娜,快跑,胡子来了——”
郑清明一脚踹开门,又放了一枪,接下来,他拉着柳金娜的手,朝后山跑去。枪声在身后响着,他们一口气跑上了山头,回身再望时,木格楞已烧成了一片火海。郑清明又听见红狐的叫声,那是红狐得意又开心的笑。郑清明打了个冷战,红狐的叫声时断时续在他耳旁响起。他甚至没看见一个黑影向他们跑来。
“柳金娜——”谢聋子在喊。
谢聋子喘吁着跑到他们近前,柳金娜看见谢聋子的一只手臂被子弹击中,血水正点点滴滴地落在山坡的雪地上。
谢聋子便喊:“快跑,胡子来了。”
郑清明这才看见,火光中的胡子们叫骂着朝后山追来。他来不及多想,带着柳金娜和谢聋子朝山里跑去。
天亮的时候,郑清明才发现已经跑进了野葱岭。他们又冷又饿,这时他们看见沟底一排搭起的窝棚,窝棚上飘着缕缕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