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博古文刊 · 一个
目录
位置: > 现代小说 > 一个 >

VOL.90 等身长头

作者/扎西拉姆多多

观前湖中如意树,具一主干分五枝,中枝狮座及莲花,日月垫上根本师。金刚持为众师拱,面前本尊右诸佛,后有正法左僧伽,座下护法守者众,各部眷属海会绕,湖边草地遍虚空……

我站在湖边,仰望着面前的十方三世一切诸佛。在我的左边,是一切的女性,她们曾是我生生世世的母亲;在我的右边,是一切的男性,他们曾是我生生世世的父亲;在我的前面,据说是我的冤亲债主,据说我曾经生生世世地伤害了他们,我终须偿还。

一期一会,我们又都全部来到了如意树下,功德池前,我试着踮起脚,向远方看了看——还是那样的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就跟虚空中的三宝三根本一样,无量无边。嗯,一切众生都来齐了,无有遗漏,无有空过者。

我们将会在这里,合十、顶礼、闭目,磕下一个又一个的等身长头,就好像汇集到同一条路上,然后用整个身体,作为脚步,一申一缩,一起一伏,向着坛城的中央走去。“我、及等虚空一切众生,皈依十方三世如来之:身、语、意、功德、事业总集之体性,八万四千法门之生处,一切圣者僧伽之主体……”我们这样念诵着,然后开始磕等身长头。每一次挺身,我们都深深地忆念那同样怙念我们的三宝三根本,每一次伏地,我们都要深深地忏悔一切无论记得还是忘却的三门业障。

一开始,我还能够很专注,到了大约第七万八千个长头,我开始胡 思乱想,于是干脆睁开眼睛。我看见右边的一个人,身上穿的竟然是一套铠甲,那么耀眼,又那么沉重,我忍不住开口对他说:

“哎,男子,穿着那玩意儿磕长头,磕得动吗?”

“我不是正在磕吗?”

“不能脱了它磕?”

“我是一名将军。”

“哦。所以你是来忏悔你的杀业的?”

“杀业,的确是很重,不过上一个三千年,已经忏悔完了。”

“那你现在忏悔的是?”

“我为我的无明忏悔。”

“当然,因为无明,所以杀戮。”

“不,因为无明,所以相信朝廷说的正义,因为自以为正义,所以放心地杀戮。”

“你又如何知道朝廷说的不对?”

“当我的剑刺入胡 人的喉咙,我看到他的恐惧,那种恐惧,竟然和我们汉人的一模一样;当我的马蹄踏碎胡 人的村庄,我听见他的愤怒,那股愤怒,竟然也和我们汉人的一模一样;最后当我死去,我发现我的白骨,和胡 人的白骨,一样的枯干,你知道吗,是那种分不出是我的脊梁还是他的头颅的一模一样。如果我是正义的,而他,只是叛乱,他有什么权力恐惧,又有什么资格愤怒!但他还是愤怒了,在和他愤怒的眼神相遇的那一刻,我知道,他也确信他是正义的,我们为了彼此各自的‘正义’,厮杀、仇恨。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从我的眼神里知道了一点什么,但是我们都还来不及印证,就变成了两副白骨,不过那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印证什么了,很明显,我们从来没有什么不一样。”

“所以你恨朝廷,恨他们关于正义的谎言?”

“不,我恨自己。我恨自己那么轻易地就接受了别人的所谓价值观,关于家国疆域、民族大义。我们的君主说,那一片区域,三百年来都是我们大汉的领土,我便相信,它理所应当,在三千年后还是我们大汉的领土。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提及过,三百年前呢?五百年前呢?更早之前呢?我为什么要为一片用我的生命无法感知的前朝领土付出生命?也许三百年前,我正是那被夺去家园的胡 人呢,我以谁之名去光复那片土地?真是可笑,太可笑!”

“那么,你现在认为你的朝廷才是非正义的?”

“不能这么说。其实所谓的‘正义’,是个最没本质的东西,它出自谁的口,谁就是正义的,谁都可以把它挂在自己的胸前。‘正义’,基本上就是这样来的:凡是符合我这个利益集团 的最大利益的,起名叫做:正义。”

“所以说,每一个利益集团 都可以同时拥有他们所定义的‘正义’?在利益至上的社会里,根本不存在‘非正义’?”

“是啊!哈哈哈哈哈,很可笑是吗?可是几千年来,都是这样,从来没变过。”

“可能只有在生命面前可以判定,活下来的就是正义,至于死去的,嗯,无论正义还是非正义,反正都会被忘却。”

“可是死亡,是所有人的结局,所以遗忘,是所有历史的结局。”

“嗯。”

将军不再言语,转过身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一挺一伏,那一身铠甲就好像是一句警语,那么耀眼,那么沉重。

可是我已经无心虔诚顶礼,垂着双手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抬起头来。我看见一名美丽的女子,正像一片叶子一样地滑向前去,当她趴在地上,华丽的长裙骤然铺开,就好像一颗春树,骤然花开,好美!

“女人,你是刚来的吗?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我吗?我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多了,你磕了多少了?”

“七万多,快八万了。”

“我不是问你多少个长头,我是问,你磕了多少劫了?”

“啊,不用问了,看来你待的时间是比我久。随喜啊!”

“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了。”

“嗨,闲聊天,也就聊聊生死啊什么的。”

“就是,生死算什么。还有比生死更深刻的事情值得去感慨。”

“哦?”

“爱情。”

“哦,原来你是在忏悔你的爱情。”

“不,我为我的无明忏悔。”

“当然,因为无明才会堕入情网。”

“不,因为无明,所以不懂爱,因为不懂,所以才沦为爱情。”

“沦为?你是说爱情是所有爱里面比较低级的?”

“爱无所谓高级低级,只有真与假的区别。”

“你过去的爱都是假的?我是说你过去那好几大劫的爱。”

“哈哈,没那么容易说清楚。我一直以为我的爱是最强烈、最贞烈、最广大、最彻底的,我可以超越生死,生生世世去爱一个人,不管他知不知道、回不回应、珍不珍惜。我对他毫无所求,只是爱他,我甚至从来不打扰他,我安静地为自己感动,安静地鼓励自己、安慰自己,我认为我爱得很优雅。”

“是啊,我觉得甚至优雅得出乎人间了。这样的爱,也要忏悔吗?”

“要,因为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对他的‘爱’是假的。一直以来,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我的心从来没有在她身上离开。”

“谁?”

“我自己。我对他所作的一切,所有的动力,都完完全全源自我对自己的爱。其实由始至终,我的爱从来就没有、也不能给予他,如果爱是动词,那么爱是我内心的一种萌动与騷动,他没有天眼通,怎么看得见?如果爱是形容词,那么爱是我一个人的幸福与陶醉,他没有他心通,怎么能知道。”

“他会有被爱的感觉啊。”

“没有什么感觉叫‘被爱’,那个你叫做‘被爱’东西,其实是:你被影响了之后,决定去爱。如果你被影响了,或者你可以叫做打动、触动,而不想同样报之以爱的话,你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所谓‘被爱’的感觉。我们只能去爱,互相地爱,直到当你也开始爱了,你才开始被爱。”

“可是你说,从头到尾只爱自己,是不是每个人都只爱他自己?那何来的相互地爱?”

“是的,每个人都只爱他自己,但是每个人都以为他爱的是对方,只要误会继续,爱情就不会消失。”

“嗯。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你爱的其实是你自己的?从来没有人能够发现这个事实。”

“那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那时候,我太爱他了,于是我开始为他磕长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种为了什么一次的相遇,就到佛前苦苦求他五百年的纠结女子,我甚至不需要一个相遇,就能一直爱下去。我磕长头,是为了感谢他,我那时候以为,是因为他的存在,让我学会了什么是爱,所以,我要像感谢一位上师一样地感谢他。于是我开始磕长头,一千、一万、一百万、一亿、百千亿,渐渐的,我变得不那么看重我自己了,我变得很轻,轻得好象随时都能飞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磕长头的功德。可是当我把自己看得越轻,我发现对他的爱就越淡,越来越轻,越来越淡。可是他从来没有变过,我所爱的一切他都仍然拥有,他像是如如不动的佛陀,为何我的爱却越来越淡了呢。这个时候,我知道了,我自己,才是所有的爱的源头和归宿,当没有了自己,就没有了爱。”

“你觉得惋惜吗?没有了爱。”

“是没有了假的爱,真的爱,不会消失。”

“什么是真的爱?”

“那个会不随对境,也不随自身而消失的爱,就是真的。”

“假的爱可以超越生死,真的爱却能超越二元对立?”

“我不能告诉你,你只能自己去超越,然后就知道了。”

好嘛,在这里磕头的看来都是高人,净说些让我懂一半又懂不完全的话。这时候我看到在我前面竟然有个和尚。我跟和尚是怎么结下梁子的,怎么成了我的冤亲债主了?

“哎,我说和尚,阿不,法师,您怎么站到我前头去了,那前面的VIP座席可是给冤亲债主的。”

“呵呵,我就该在这里啊。”

“哎呀我说,您一出家人,我就算以前不懂善恶、烦恼颠倒,得罪过您,您也别生生世世要来报复我呀,这样多不好。”

“谁说要报复你了,我站在这是为了要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呀?”

“提醒你欠我那生生世世的债啊。”

“这不一样吗,出家人怎么能这么财迷。”

“不是钱财,是法财啊!你答应过,要施我法财的,难道你忘记了吗?”

“没开玩笑吧您!法师、大德,我叫您声英雄得了!英雄,您瞅我这样子,像是有法的吗,人都还没做明白呢我。不带这么讽刺人的,啊。”

“唉,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那时候,哦,三十多阿僧祈劫之前,我问过你:一切法如何入一法,一法如何含摄一切法,法法如何无碍。你一时答不上来,发下大愿说:待我得证无上正等正觉,坐菩提道场,我一定首先回答你这个问题。于是我也发愿:生生世世前来兹问此题,直到你坐菩提道场。”

“英雄,阿不,法师,请问您是谁?”

“那时,我是你的上师,现在,我是你的同修,将来,我是你的弟子。”

“法师,我要忏悔。”

“你要为你的大愿忏悔吗?”

“不,我要为我的无明忏悔。因为无明,我一直无法实现,对你的承诺。”

“不是对我,是对一切众生,包皮括你自己。”

“我忏悔从过去一切劫直至如今,未曾舍弃轮回幻像,执法为实有;我忏悔从过去一切劫直至如今,未曾舍弃人我幻像,执我为实有;我忏悔从过去直至如今,未曾生大悲心,执涅磐为实有;我忏悔从过去直到如今,未曾生菩提心,执众生为实有;我忏悔从过去直到如今,未曾求无二慧,执佛果为实有。”

“那从今以后呢?”

“我今获此果,得闲善人身,此时入佛家,我今成佛子。从此我决定,修相应行业,无垢胜传承,莫使受玷污!”

话音刚落,一切十方三世诸佛化光融入金刚总持法性之中,左铃右杵、金刚跏趺而坐的金刚总持通体透明,泛出彩虹一般的湛蓝辉光,在前方的虚空如梦幻泡影,却明明彻彻。我看了看四周,一切的众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都消失了,我对金刚总持说:

“父亲,那男子,那女人,还有那和尚呢?他们走了吗?”

“我儿,他们没来过。”

“难道,难道一直就只有我一个在自言自语?”

“你也不在啊。”

“我明明还在。”

“你自己看看。”

金刚总持化光,融入自心,如水倒入水,如虚空化入虚空。

推荐阅读

中国哲学简史> 朱生豪情书全集> 今生今世> 中国哲学史大纲> 尝试集> 小英雄雨来> 孤独的小螃蟹> 空山灵雨> 林徽因建筑文集> 周作人散文集>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